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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七年冬,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陕西光秃秃的田野。
阎赴站在农家大院的粮仓前,手指抚过堆积如山的麻袋,麦粒在袋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一个县的人口加上每天数十上百的流民要消耗多少粮食?
即便是现在还有从各地源源不断送回来的粮食,加上从周边马匪寨子抢回来的粮食,也很难说能撑多久。
如今整个从县百姓还在领粥和粮食,以工代赈只是一方面。
全县的百姓加流民,生计都压在阎赴一人肩头,让他觉得有些疲惫。
好在这也是一个机会。
“大人,阎狼回来了。”
张炼匆匆赶来,开口禀报,这位典吏眼眸中也满是血丝,这些日子筹划粮食的事,安排以工代赈的事,没少忙活。
一个满身风霜的少年快步走来,黑袍下摆沾满泥浆。
这是县衙那位少年捕头阎狼,清晨就被阎赴派出去,借着流民的口,查探周边灾情。
“招地县完了。”
阎狼神情复杂,露出冻得发紫的脸。
“粥棚有一对招地县来的父子,说那边树皮都啃光了,路上全是死人,东边的马家堡更惨,听说已经开始吃......”
阎赴抬手止住他的话,转头望向南方。
他知道阎狼要说什么,可这个世道当真就是如此的。
阎赴的目光方向,是从县新修的水渠,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微光,年前这里也和招地县一样贫瘠,如今却成了方圆百里唯一不会饿死百姓的地方。
“传赵观澜和蔡元贞。”
阎赴突然道,张炼匆匆行李,旋即离开,只剩下阎赴一个人站在院落中,听着远处修筑水渠,抬着青石条的民夫传来的号子声。
之所以说这次是个机会,也是因为流民中拥有各类人才,平日里按照大明籍贯政令,是不能随意迁动的,但现在不同。
要知道打造造反的基础盘,除了粮食和人口,兵刃器械,牲畜辎重,基础建设都是重中之重。
当两位县政司官吏匆匆赶到时,阎赴已经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圈。
“大人!”
赵观澜和蔡元贞见到阎赴,第一时间行李,目光恭敬。
虽然不知道知县大人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粮食,可总归从县数万百姓在如此乱世中,都有了一条活路。
“招地县、马家堡、青林口,这三处流民最多,工匠也多。”
赵观澜立刻明白了这位魁梧县尊的意图。
“大人要用粮食换匠人?”
“不止。”
阎赴的手指重重敲在桌上。
“牲畜也要紧,眼见便要开春了,开春修水利需要畜力,工匠可以造器具。”
他转向蔡元贞。
“你亲自带队,每石粮对那些缙绅换三个匠人或四头羊,记住,只要真本事的。”
蔡元贞刚要应声,赵观澜突然插话。
“大人,招地县那边风气彪悍,路上的山匪也未必像咱从县一样清理的干净......”
到底是年纪大一些,心思缜密的多,话音落下,蔡元贞已是出了一身汗。
这等天灾人祸的年头,又毗邻塞北之地,难免有危险。
“带一队巡检司兵马。”
阎赴从案头拿起县衙的文书,盖了矜印。
“穿黑袍去,他们认得这个。”
三日后,二十辆粮车在五十名巡检司兵马护送下出了从县南门。
赵观澜骑在马上,回头望了望城墙,新砌的青砖在雪后格外醒目。三年前那还是段土墙,一场大雨就能冲垮半边。
“怎么了?”
蔡元贞打马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笑了。
“确实不同了,记得县尊刚来时,这城门楼子都快塌了。”
他们都是昔日从县的老吏,这从县日日看在眼里,一点点变化都清晰可见。
车队驶上官道,新铺的石板路让粮车走得稳稳当当。
路旁农田里,几个穿补丁衣衫的农夫正在清理水渠,赵观澜记得清楚,去岁这时节,这些人多半是衣不蔽体,还要冻的脸色发青,在雪地里刨野菜根树皮。
“蔡兄,你看那边。”
赵观澜忽然指向远处山坡,那里新栽的松树苗已经长到一人高,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
都是黑袍军的将士们在操练完之后种的,说是大人说过,这般种植树木多了,从县的风沙便会变小。
蔡元贞刚要说话,前方突然传来声响,如今已是出了从县的地界了。
从县新修的石板路,到了招地县界就变成了泥泞的土路,车轮陷进去半尺深,颠簸摇晃,竟似快要将车上的粮食都摇散开。
“这路,比三年前咱们从县的还烂。”
蔡元贞啐了一口,靴子上沾满了黑泥。
赵观澜没答话,目光落在路旁一具冻僵的尸体上,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蜷缩在枯树下,怀里还抱着个空碗。
他们从从县出发时,城里的小孩虽然穿的很差,补丁也多,但总归是有衣服穿的,这孩子,竟连衣衫都没有,光秃秃的,雪地里冻的像块石头......“让后面的人挖个坑埋了。”
赵观澜声音明显低沉了许多,对身后的巡检司兵马吩咐,转头看向远处,赫然是招地县的碑文,碑上招地二字已经模糊不清,触目惊心的是碑下蜷缩的两具尸体,看衣着像是一对母子。
枯瘦的妇人怀中抱着的孩子看起来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模样,扎着个羊角辫,看的蔡元贞有些心疼。
车队顿时安静下来,后面巡检司军汉们这次没用人吩咐,默默上前,用随身铁锹挖了个浅坑。
这样惨烈的景象他们不是没见过,年前的从县也饿死过人。
可终归没有这般多。
尤其是母子绻缩在大雪中的尸身,总让他们想到自己家里的半大小子和碎嘴的婆姨。
越往招地县走,景象越骇人。
枯树上挂着上吊的农人,干涸的河床里躺着肿胀的尸身。
赵观澜突然勒住马,路边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啃食一具死**骨头,见他看来,吓得缩成一团。
“给他一点米,少给点。”
赵观澜对身后的巡检司兵马开口,孩子接过米袋时,脏兮兮的小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那般眼神,愈发让赵观澜心底刺痛。
他不是不想多给,实在是这年头,一个孩子拿了太多粮食,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