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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文焕正在书房誊写奏折。
听到消息时,狼毫笔尖一顿,墨汁在流寇万余的万字上晕开一团黑斑。
“阎赴?”
他慢慢放下笔,突然想起去年听闻的那个青年知县。
听说因为身材魁梧,被皇帝御笔批到同进士出身,朝中没有根基,最终只能来陕北这个贫瘠之地的小县城做知县。
这样一个人,会狼狈逃命?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一时间,楚文焕指尖敲打着桌案,沉吟良久。
“大人。”
刘汝贤搓着手进来。
“下官以为,这阎赴怕是卷了库银......”
他说话的时候眼眸里夹杂着几分贪婪,常年共事的楚文焕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蠢货!”
楚文焕突然拍案。
“你当真以为他是来逃命的?”
他抓起茶壶往地上一摔,瓷片飞溅。
“这是来买命的!”
刘汝贤被溅了一身茶水,却突然醍醐灌顶。
是了!这等人定是贪墨事发,借流寇之名卷款潜逃!如今走投无路,这是要破财消灾啊!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经历司里,马德祥正在盘点春税。
听到消息时,他手中算盘哗啦散了一地。
“四十伤兵?”
他一把揪住报信小吏。
“可看清箱子里装了什么?”
小吏结结巴巴道。
“有、有人看见金锭......还有田契......”
马德祥松开手,突然大笑。
去年府里派人去从县索贿,传回的信笺里,那个阎赴竟用清正廉明四个字把他们打发了。
最后派出去的两名官吏也没有传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失踪在路上。
如今?
他恶狠狠地攥紧拳头。
看老子不扒你三层皮!
半个时辰后,府衙二堂。
“诸位。”
楚文焕环视众官,指尖轻叩太师椅扶手。
“这阎赴突然来访......”
“下官以为当立即拿下!”
马德祥迫不及待道。
“私携库银,按律当斩!”
刘汝贤却捻须微笑。
“马经历此言差矣,阎知县携伤兵来投,岂非忠义之士?”
他在忠义二字上咬了重音,他自然不能训斥这位马德祥,毕竟此人背后还站着马家,在延按府也算是个不小的家族,府衙的学官可也姓马呢。
众官顿时心领神会。
忠义是假,分赃是真!
“不过......”
楚文焕突然拖长声调。
“若真是库银......”
“大人明鉴!”
刘汝贤立即接话。
“下官愿亲自查验!”
堂内响起一片附和声。
众官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仿佛已经看见金锭在向他们招手。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城门处,阎赴正虚弱地靠在车辕上,凝视着这座城池松散的布防。
从县那位数日前传来消息,遭遇流寇的知县突兀出现在府衙的消息传得极快。
不到半个时辰,延按府同知楚文焕、通判刘汝贤、经历司经历马德祥等一众官吏已齐聚府衙二堂。
“阎大人受苦了!”
楚文焕满脸关切,目光却不住地往那几口箱子瞟。
“听闻从县遭匪,本官甚是忧心啊!”
阎赴激动地抓住楚文焕的手,声音哽咽。
“下官......下官险些见不到诸位大人了!”
他踉跄两步,突然昏厥,被亲卫扶住时,袖中不慎滑落一锭金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刘汝贤脚边。
堂内骤然一静。
通判刘汝贤弯腰捡起金锭,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官印,突然笑了。
“阎大人这是......”
“惭愧!”
阎赴故作虚弱地摆手。
“下官......下官为保朝廷税银,拼死带出这些......”
说着示意亲卫打开箱子。
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憋红了脸。
箱盖掀开的刹那,满堂吸气。
黄的是金锭,白的是银元宝,红的是珊瑚摆件,绿的是翡翠玉佩。
最绝的是那叠田契,密密麻麻盖着从县官印,随便一张都值百亩良田!
连楚文焕这个老狐狸的喉结都滚动了一下。
“诸位大人!”
阎赴突然跪地,声泪俱下。
“那流匪贼寇凶残至极,下官......下官愿献出全部家财,只求朝廷发兵剿匪啊!”
楚文焕扶起阎赴,义正辞严。
“阎大人放心!剿匪安民,乃我等本分!”
手却不着痕迹地按在一箱珠宝上。
通判刘汝贤凑近低语。
“阎大人这些......当真都是税银?”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试探姿态,阎赴心底冷笑。
堂上的一群父母官,更像是狼群,贪婪不加掩饰。
“自然......自然不是。”
这一刻,阎赴惶恐地搓手。
“有些是......是下官历年积蓄......”
众官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才上任不过短短一年,说什么历年积蓄?
经历马德祥突然拍案,义正言辞。
“这些流寇必须剿!本官这就拟文书上报布政司!”
“对!”
刘汝贤接口,彼时也是正气凛然。
“就说流寇万余,已陷两县,请调边军协剿!”
楚文焕捋须,重重点头。
“剿匪耗费甚巨......这军饷嘛......”
阎赴识相地拱手,眼底的兴奋恰到好处。
“下官愿再献纹银五千两!”
堂内顿时一片忠义之士的赞叹声。
当夜,阎赴以负伤婉拒宴请,独自走在延按府街头。
月光下的府城,比他想象的更破败。
墙角蜷缩着皮包骨的流民,有个妇人正用瓦片刮树皮,巷尾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仔细看才发现是个孩子在啃不知道哪家大户家里倒出来的潲水。
城隍庙前更是触目惊心,十几具尸体草草盖着席子,露出的脚踝上还带着沉重的木枷。
“官爷行行好......”
一个缺了腿的老卒爬过来,手里捧着破碗。
阎赴蹲下身,往碗里放了块碎银。
老卒却突然脸色难看的苦笑。
“大人......这银子......小的用不上啊......”
“为何?”
“粮价......粮价早涨到十两一石了......”
老卒浑浊的眼泪砸在银子上。
“官府......官府收的是银子......可商铺......只认粮啊......”
阎赴的手僵在半空。
远处传来打更声,更夫佝偻的背影像极了从县那些饿死的百姓,枯瘦如柴。
阎赴想起县衙里那些金子,足够买下整条街的性命,却填不满一个官吏的胃口。
“呵,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