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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招地县衙后院的烛火却彻夜未明。
阎赴独坐案前,粗糙的手指在泛黄的舆图上缓缓摩挲,烛火在他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大人,茶。”
黑袍军王三狗轻手轻脚地奉上粗陶碗,茶汤里飘着几片陈年茶末。
阎赴端起茶碗,热气模糊了他锐利的眉眼。
茶是苦的,一如此刻他心头沉甸甸的思量。
从县、招地县,两座城池像两枚染血的棋子,硬生生嵌进了陕北这盘死局。
“叫赵渀、阎狼来。”
不过半刻,两位心腹将领踏着夜露匆匆而来。
赵渀甲胄未卸,铁甲上还凝着暗红的血痂,阎狼更是带着满身尘土,显然刚从城防巡视归来。
见了阎赴,两人齐齐拱手。
“大人。”
“坐。”
阎赴指尖点向舆图,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图上墨迹刺眼。
“两县在手,该分兵了。”
赵渀的独眼在烛光下闪着精光。
“大人是要......”
“你回从县。”
阎赴的指甲在舆图上划出一道深痕。
“边军烽燧都在北面,需要老成之将坐镇。”
说着突然抓起案头一张舆图,朝前推向赵渀。
“我拟定将黑袍军之后划分为黑袍天胜军,黑袍起义军两军。”
“天胜军给你。”
阎狼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少年将领不自觉地前倾身体,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他似乎知道,自己即将掌控一军,为大人手中之刀!
“急什么?”
阎赴轻笑,盯着自己昔日捡来的少年,从案下又取出一份形制相同的舆图。
“起义军归你。”
舆图拍在案上发出闷响。
“招地县四通八达,既要防着延按府,又要清剿流匪......”
“末将明白!”
阎狼一把抓过舆图,烛火映照他眉间那道新添的伤疤。
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三人同时转头望去,透过窗棂看见晨光中已有士卒列队。
赵渀从招地县库房取出的甲胄反射着冷光,老军户神色郑重。
“末将必不负所托!”
阎赴扶起老将,转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今日,校场点兵!”
晨雾未散时,招地县城西校场已站满黑压压的军阵。
阎赴登上将台,秋风卷着沙尘掠过他黑袍下摆。
台下两千余双眼睛灼灼望来,像无数点星火。
“天胜军!”
随着一声令下,左侧军阵齐刷刷踏前一步。
这些多是收编的边军老卒,铁甲铿锵,长矛如林。
为首的赵渀独眼如电,腰间新佩的短刀泛着冷光。
“起义军!”
右侧军阵爆发出震天吼声。
这些是跟着阎赴揭竿而起的农民军,虽衣衫褴褛,但个个眼含烈火。
阎狼按刀立于阵前,少年意气几乎要冲破苍穹。
阎赴的目光在两支军队间缓缓扫过。
天胜军像柄淬火的钢刀,起义军则如燎原野火。
他突然拔剑指天。
“八十里内,本官不要看见一个土匪寨子!”
“杀!”
吼声震落枝头残叶。
两支军队如洪流般分开,铁甲与草鞋踏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阎赴独立将台,看着晨光中渐行渐远的旌旗,忽然想起年前那个饿殍遍野的冬天。
王三狗捧着舆图过来时,发现自家大人正用朱笔在延按府三字上画了个血红的圈。
这边算是暂时规划好了两个县城的兵马,接下来要思考的,便是招地县的民心了。
阎赴背着手,在寒风中缓缓回到县衙,一路思索着。
之前他在从县宣布造反,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除缙绅,利好百姓。
但招地县不一样。
黑袍军对他们很好,却不够让他们下死力气,甚至用命维护。
所以接下来,想要此地彻底稳定,稳定到即便面临和朝廷的厮杀也能不崩溃,只有一个办法。
分田。
这个世道的百姓将田产当作自己最重要的,可以祖祖辈辈传承的命根子。
有了自己的地,他们才能放下心留在这。
晨光初露,招地县衙外的广场上已挤满了人。
一张巨大的木桌摆在台阶前,桌上摊开着崭新的田亩册,墨迹未干。
黑袍军士卒持刀而立,维持秩序,但百姓们仍止不住地往前挤,伸长脖子张望,生怕错过自己的名字。
“真的分田?”
“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将信将疑的神色。
他们被欺压得太久了,突然有人说要给他们土地,反倒让人不敢轻信。
王老汉佝偻着背,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
他在赵老爷家当了三十年佃户,每年交完租子,连口粮都剩不下。
去年大饥荒,他饿死了两个孙子,赵老爷却还逼着他卖地抵债。
“河东村,王有田。”
黑袍军的文吏高声念道。
王老汉浑身一抖,踉跄着上前。
文吏将一张盖着红印的田契递给他。
“三亩二分,河东村南头那块地,认得吧?”
王老汉盯着田契上的字,手指颤抖着抚过纸面,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失散多年的骨肉。他忽然转身,冲着人群大喊。
“是真的!真是我家的地!”
周围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个同样佝偻着背的老佃户挤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老王,真给啊?”
王老汉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
“走!我带你们去看!”
言语里说不出的骄傲。
周木匠没急着去领田契。
他站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手里还拎着木工锤。
“师傅,你不去?”
徒弟小声问。
“哼,官府哪次不是变着法坑咱们?”
周木匠啐了一口。
“先看看再说。”
他是见到了黑袍军分粮食之类的,可田产可不是粮食,万一坑了,那可是祖祖辈辈的事,他得先看看。
直到他亲眼看见隔壁卖豆腐的老李领到了田契,又亲眼看着几个黑袍军士卒扛着界碑去地里插桩,刘木匠才终于信了。
他猛地抡起锤子,狠狠砸向地上那块刻着赵府二字的木牌匾上。
砰的一声,牌匾碎成两半。
“走!”
他拽着徒弟就往登记处冲。
“领了地,老子花钱给你打副新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