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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
阎赴走过队列。
“黑袍军的脊梁骨,宁折不弯!”
队伍末尾,曾经的边军辅兵王二牛憋得满脸通红。
他的腿在发抖,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
以前在边军,站不好就要挨鞭子。
现在,那个叫王三狗的少年班长只会和他们站在一起,压低声音。
“撑住,晚上给你揉腿。”
赵大眼五十岁了,是营里年纪最大的兵。
中午训练结束,阎赴发现他躲在草垛后,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写啥呢?”
见阎大人来了,赵大眼慌忙用脚抹地。
“没、没啥......”
泥土上歪歪扭扭画着个趙字。
“想学认字?”
老兵的耳朵尖红了。
“俺......俺就想会写自己名儿......”
他低着脑袋,怕人笑话。
这一刻,预料中的笑话没有出现,赵大眼睁开眼,看着知县大人蹲在地上,捡起他刚才慌乱丢下的树枝,第一个就是趙。
老卒伸手,一点点跟着那些沟壑划开泥巴,沙子。
“好,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五十多岁的老卒局促的看着眼前这个身份尊贵的后生。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位知县老爷,一笔一画的教他认字。
下午训练间隙,阎赴让新兵们围坐成一圈。
“说说吧。”
他盘腿坐在土坡上,一点也不像个朝廷命官,更不像豢养流寇斩杀朝廷官兵的流寇头子。
盘腿坐下的阎赴,身躯魁梧,没穿官袍,只穿着最简单的黑衣,粗糙的手掌,倒像是个老农。
“以后想干啥?”
新兵们面面相觑。
这种问题,从来没人问过他们。
“我......”
一个瘦小的少年突然举手。
“我想回家娶媳妇!”
“听说米脂的婆姨最好看了。”
众人哄笑起来,数许三笑的最大声。
“你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就想婆姨了?”
笑话这孩子的不光有新军,还有王三狗等一众黑袍农民军老卒。
老军户赵渀坐在一边笑的脸疼,他在边军数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队伍。
“笑什么?”
阎赴也笑了。
“挺好!等打完了仗,我给你说媒!”
知县大人亲自说要给一个小卒子说媒,哪能有比这个更让人亢奋的事。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我想学认字!”
“我想顿顿吃白面馍。”
一时间不光是这些新加入的黑袍军,老卒也都纷纷坐在一边凑起热闹。
一群汉子就围坐在那些土坷垃上,你一言我一语。
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没有高高在上的老爷,也没有生来低**的破落军户。
在这,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想......”
曾经的边军夜不收陈三眼摸了摸瞎掉的左眼。
“我想让陕北的娃娃们,吃的好点,不饿着。”
说到这,他声音停顿了片刻。
“最好是,能不当兵了。”
笑声渐渐停了。
阎赴站起身,拍了拍沾土的袍子。
“那就记住今天的话。”
“咱们黑袍军打仗。”
“就是为了让这些想,都变成能!”
第二天,阎赴带着全军去帮河西村挖水渠。
“大人!这怎么行!”
村老急得直摆手。
“军爷怎么能干这种粗活......”
阎赴已经卷起了裤腿。
“我们当兵,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好日子。”
阳光下,五百多个新加入的黑袍汉子挥汗如雨。有人搬石头,有人夯土,还有人被老乡硬塞了碗凉水,笑得见牙不见眼。
村里的小娃娃们围着队伍跑来跑去,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拽了拽王二牛的衣角。
“叔,你们真好!”
“送你们一块糖,这是我娘给我的。”
王二牛愣在原地,突然红了眼眶。
在边军时,百姓看见他们就像见鬼一样躲着走。
现在,居然有孩子叫他叔。
他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离开的小姑娘,几度深深吸气,才终于没让眼泪落下来。
“好,真好。”
傍晚,全村人在打谷场摆了流水席。
说是席,其实也就是杂粮馍馍配野菜汤。
但老乡们把攒的鸡蛋都拿出来了,一个个往士兵手里塞。
“吃!多吃点!”
“娃娃,够不够?婶子再给你盛!”
新兵们捧着碗,很多人的手都在抖。
有些是累的,但更多的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些乡亲。
他们中甚至有人是从昔日黑水堡等地方过去的,也亲眼看到马韬那批亲兵劫掠之后,整个村镇的模样。
那时候可不会有人叫他们什么叔,兄弟,他们只会当着面叫军爷,背后叫他们土匪。
至于鸡蛋。
昔日那些边军抢的什么东西没吃过?可偏偏就是这些鸡蛋,让他们头一次吃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们好像明白了阎赴常说的那句话。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但咱们吃的每一粒米,都得对得起种粮的人!”
篝火燃起时,年迈的村老带着全村人给黑袍军敬酒。
“从今往后!”
村老声音发颤。
“你们就是河西村的亲儿子!”
火光映照着五百张黝黑的脸庞。
有人哭,有人笑,更多人死死攥着拳头,像是要把这一刻烙进骨子里。
赵渀碰了碰阎狼的肩膀。
“看见没?”
阎狼点头,眼中闪着光。
“大人这是在......”
“铸魂。”
赵渀轻声道。
“把一群行尸走肉,铸成了活生生的人。”
他们以前算什么?
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大明腐朽官兵罢了。
但现在他们不是了,至少在他们吃着野菜糊糊也能咧嘴从骨子里发出笑的时候,他们不是了。
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更像是黑夜中的火把。
越是如此,赵渀越是觉得大人的手段何等惊艳。
无论是延按养寇自重,还是收服溃兵,无不显示出自家这位大人的气魄胸襟和图谋之恢弘!
远处的土坡上,阎赴静静看着这一切。
四月的风吹过黄土高原,带着新生草木的气息。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
这些曾经跪着求活的溃兵,终于真正站了起来。
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