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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生寅时不到便醒了,侧着身子看着床边那扇有些漏风的草窗,眉间挤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这草窗坏了有些时日,王福生却一直没空去修,这些天农忙事杂,他已经连续几日没能睡个安稳觉了。
一缕冷风吹过,王福生下意识扯了扯身上的麻被,看着身旁睡得正熟的妇人,王福生撇了撇嘴,深深叹了口气。
“日子越发难了,今年的收成不好,几个半大娃儿的饭量又日益见长,一顿比一顿能造,家里这几亩薄田不知道还能撑上多久……”
王福生想了许多,心里充满了苦涩,活在大青山下的几个村子向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跟山溪水似的,清亮亮地往前淌。
可这些天,不知怎的,村子上空时常有仙人飞过,虽不曾落下云头,可那剑光实在凛冽,吓得大伙儿躲在屋里不敢出去,连平日最爱叫唤的狗崽都不敢吱声。
“山路崎岖,朝廷不爱管,咱也乐得清闲。可仙人斗法,翻手间地裂天崩,要是一个不慎,莫说青禾村了,怕是连根鸡毛都剩不下。”
心里头堵得慌,王福生没了睡意,干脆起身准备去自家田地里瞅瞅,临走时还把麻被往妇人身上推了推。
王福生路过偏屋时,在小窗前停了片刻,见几个孩子横七竖八地睡得正酣,他心头微暖,摇了摇头,背着手悄然出门了。
夜深人静,月色如纱,轻轻笼着青禾村。虫声细碎,夜风拂过麦田,掀起层层暗浪,王福生望着起伏的麦秆,怔怔失了神。
这地自打解甲归田那年起,他就再没离过犁铧,二十载春秋,汗珠子都砸进了垄沟里,如今要舍了这地,哪能那么容易。
“唉,动不得啊,动不得,先让娃子们去大青山外边寻些野果野菜,好歹糊弄几天再说吧。”
晨雾未散,王福生踏着露水浸透的草鞋,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回了青禾村,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犬吠随即此起彼伏,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王福生到了院口,手刚搭上门板,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门一推开,只见个半大孩子从石凳上蹦下来,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似的朝他扑来。
“阿爹!”那孩子脆生生喊着,一张小脸笑得成了花。
王福生眼角笑纹更深了,弯腰一把将孩子捞进怀里,用粗糙的大手轻轻刮了下孩子翘挺的鼻尖,又托着颠了两下,怀里的小身子扭得像条活鱼。
“佑儿又沉了。”王福生笑道,声音里浸着蜜似的甜。
王瑾佑的眉眼很是清秀,活生生像个小瓷娃娃,白得光净,伸手触了触王福生的胡须,问道:
“今儿个也要去田里捉虫吗?”
王福生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孩童柔嫩的脸颊,惹得怀里的小人儿咯咯直笑,他笑着摆了摆手:
“这几日得闲,去大青山采些野菜山菌,晚上炖锅热汤煮来吃,也好给你母亲补补身子。”
王瑾佑眼前一亮,兴奋地点了点头,扭了两下从王福生怀里挣开,回到里屋寻了自己的小背篓,蹦蹦跳跳朝着大青山去了。
大青山连绵数百里,林海苍翠,像条翠色蛟龙一样盘在天际,其中虽然鸟兽众多,但外围倒还算安全,青禾村里的村民有时也会到里头猎些灰兔、山鸡之类的野味打打牙祭。
王瑾佑从小便长在大青山脚下,最爱与到山林边嬉闹,一个人进山倒也不觉得胆怯。
林间的空气带着一丝潮气,虫鸣鸟啼不绝于耳,王瑾佑在林子里晃晃悠悠,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时不时俯下身子挖起一株野菜,手腕一抖,那野菜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自个儿往背篓里去了。
“呀!红浆果儿!”
王瑾佑抬起袖子抹了抹汗,刚好瞥见了藏在灌木丛里的几颗红色小果儿,不由咧嘴一笑,伸手去摘。
这红浆果吃起来酸甜可口,不光人爱吃,林子里的鸟兽也常来啄食,平日里难得一见,而身前这一丛少说也有几十颗,因为藏在深处,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
林逍客在这山林里已不知呆了多久。自上月起,他便时常透过树隙望见天上掠过道道流光,时疾时徐,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那些光芒去向不明,却每每迫得他屏息凝神,将一身气息敛得滴水不漏。
如今他的感知已经可以覆盖周身十丈,只要心念一动,方圆之内,哪怕一片落叶的轻颤,也逃不过他的觉察。
“咦?”
一只野兔仓皇闯入他的感知范围,踏碎了满地枯枝,慌不择路地钻到了地洞里,后面还追着个衣衫单薄的小孩,见猎物逃了,懊恼地直跺脚:
“唉,白忙活了。”
林逍客心中一动,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神识日渐凝实,早就可以稍稍挪动鼎身,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契机,贸然从树上坠落终究不妥。
而眼下这孩子的出现,兴许是唯一的转机。
容不得半分犹豫,他当即催动神识,鼎身在树杈间轻轻一旋,伴随着一阵吱扭的摩擦声响,卡住的鼎足终于挣脱了束缚。
“哐当!”
铜鼎重重砸在地上,鼎中的松果顿时散落一地,又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堪堪停在了一截枯木旁。
远处脚步声渐近,林逍客看着那个折返回来的身影,沉寂多年的心绪不禁泛起了波澜。
见着一张稚嫩清秀的面庞,林逍客一时又有些紧张,万一这孩子过于谨慎,不敢把自己带回家可怎么办?难道真要一点一点从这山里挪出去?
所幸那孩童只是稍作迟疑,伸手将鼎腹里残余的几颗松果掏出,便拎起鼎耳将他塞进了背篓里,口中还念叨着当个夜壶之类的话语。
“当夜壶?”
林逍客正欲开口,却猛然怔住了,他好像能领会这孩子在嘀咕些什么,不像是寻常的听懂,倒更像是直接听到了心声。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逍客感受着男孩背起竹篓的晃动,神识微漾,瞥见那只相伴多年的松鼠呆立枝头,正怔怔地望向这边,他心头忽地一颤,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