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西市的喧嚣，在两人身后渐渐淡去。他们居然将西市逛了一圈。
郑清和望着顾嘉月被风吹起的发丝，“不如我们去茶楼坐坐？”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声音不自觉放轻，像是怕惊散某种微妙的氛围。
“好。”顾嘉月自然求之不得，毕竟她要说的事不适合在大街上高谈阔论
踏入茶楼，雕花木窗漏进细碎的阳光，将青石地面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
郑清和熟稔地要了临窗雅间。
推开雕花窗棂的瞬间，西市全景如画卷般铺展眼前——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挑夫肩头晃动的扁担、孩童追逐扬起的尘土，全都裹在冬日的暖阳里。
他又反手拉**门。
见顾嘉月投来疑惑的目光，他耳尖微微发烫，还好最近他晒黑了不容易被发现。“顾姑娘别误会，若是让别人看到你我二人在此定会多想，那不如大大方方的给别人看去，如此便不能让那些擅长嚼舌根的人去编排了。”
顾嘉月觉得很有道理。“顾公子想得周全。”
话音未落，小二已托着朱漆托盘疾步而入。
青瓷茶盏里腾起的白雾中，隐约飘来桂花的甜香。
顾嘉月低头，目光突然凝在那碟芙蓉糕上。雪白的糕体缀着几粒艳红枸杞，与记忆中京都醉仙楼的招牌点心别无二致。
“你尝尝这块芙蓉糕，有没有京都醉仙楼做的那味道。”郑清和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修长手指捏起瓷碟边缘。
“多谢郑公子，我们还是先谈事情吧。”顾嘉月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
郑清和僵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下筷子，脸上依旧维持着温润的笑意，可眼底那簇刚燃起的火苗却瞬间黯淡，“顾姑娘你说。”
顾嘉月将自己的加护说了出来。
对于郑清和，这些计划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因为之前写给他的计划书中，顾嘉月也同样提到了这些东西。
虽然心中酸楚，但郑清和还是很认真的倾听顾嘉月所谓的《桃花村五年规划》。
当顾嘉月开始讲述桃花村的规划时，郑清和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很大胆了，没想到顾嘉月的想法更加的大胆。甚至可以用疯狂来形容了。
他不敢想，若是顾嘉月说的那些都能成功的话，桃花村会变成怎样的存在。
一个经济高度发展的村庄？
郑清和灵魂汇总传来一阵颤抖，那是一种渴望，一种对名留青史的渴望。
他不敢想若是他能打造出这样的村落，那将是多大的功绩。史书又该记录他。
窗外市声渐远，他的瞳孔却随着她的话语越睁越大，喉结几次上下滚动。
没有任何人会拒绝被写入史书的机会，骄傲如郑清和也不用能。
“你需要多少土地？我都可以卖给你。”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急切，仿佛已经握住了名垂千古的契机。
然而顾嘉月轻轻摇头的动作，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发烫的心头。
“你知道前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吗？”顾嘉月的声音突然变得清冷，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茶盏边缘，勾勒出一圈水痕。
郑清和张口欲答，却被她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
“国君昏庸无道，奸臣当道。”
“嗯，还有呢？”
还有？
前朝灭亡的原因有很多，之前他也分析过。但他并不觉的这根她们现在谈论的事情有任何关系。
“还有土地兼并严重。”她抬眼望向窗外，远处的城墙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像极了压在百姓身上的枷锁。
“土地大部分垄断在地主勋贵手中，而老百姓要么因为没有土地成为流民，要么为了生存成为租户。”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重锤，敲在郑清和的心口。
他忽然想起前日路过城郊，那些蜷缩在破庙中的流民，面黄肌瘦的孩童抓着他的衣摆讨一口吃食的模样，此刻竟与顾嘉月的话重叠在一起。
土地大部分弄断在地主勋贵手中，而老百姓要么因为没有土地成为流民，要么为了生存成为租户。
常年的压迫让他们爆发，想要推翻身上的大山。
所以他们想到了造反。
当今圣上是大乾的开国皇帝，如今威风凛凛的九五之尊，谁敢相信，刚开始，不过是地主家的放牛娃呢？
顾嘉月的指尖重重按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泛起涟漪。
郑清和望着她此刻锐利如鹰的眼神，突然觉得这个总带着浅笑的姑娘，骨子里藏着比城墙还坚硬的东西。
“若是这些土地全部握在有钱人手里，老百姓没有土地，大乾是走不远的。没多久也会同样走上前朝的老路。”顾嘉月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郑清和的后背瞬间绷直，仿佛被人掀开了华丽的锦袍，露出内里溃烂的脓疮。
他当然知道土地大多在勋贵、富商手中，因为他就是其中之一，甚至还是金字塔最上一层的那一小撮。
那些账本上不断增长的田亩数字，那些佃户们弯腰时谦卑的身影，早已被他当作理所当然。
“那自该如何？将所有的土地都抢过来，交给百姓吗？”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喉咙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干草。
顾嘉月却突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若是让你将你家里的土地全部拿出来分给一个不相关的人，你愿意吗？”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精准地剖开他内心深处的矛盾。
郑清和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那里还留着今早搬运竹篓的勒痕。
他想起父亲教导他“土地是家族根基”时严肃的表情，想起母亲清点田租时满意的笑容，此刻却都变成了枷锁缠绕着他。
“看来是不愿意了。”顾嘉月毫不意外。毕竟人都是自私的。
“所以土地不能交给百姓，百姓守不住的。”顾嘉月起身走到窗前，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延伸到远处鳞次栉比的屋脊。
郑清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要交给谁？”
“交给天，至高无上的天。”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庄重。
郑清和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面前展开了一扇从未见过的门，门后是他既恐惧又渴望踏入的未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