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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漆山。
此山绵亘百里,几据一郡。泥岩褐黄,草木稀疏,少见飞鸟,山体倾颓,自山腰以上尽化断崖绝壁,摧折之痕触目惊心。
饶是如此,其残躯仍为西境千峰之首,若其昔日未崩之时,更是和中原的岱宗齐名,为帝王封禅祭天之所,戊土之征。
棕黄戊光自山根喷薄腾跃,在漆山之上雕琢出万千神纹,穹顶之上传来一股沛然莫御的深沉威压,如要将这片天宇拽落入泥地。
太虚像是被拉到极限的薄锦,不断发出撕裂崩碎之声,戊光漫卷,云霞艳艳,自虚空裂缝中隐隐能看到无数玄峰、灵宫,洞天之景昭然临世。
昆巍将开。
这消息如电光般飞速向着大离诸郡传去,自接壤西康原的青州,再到临近东海的建地,又传至赤云,入天殛山,到青玉桌案上的一页宣白纸页内,被一只雷雀叼起,落到座上的黑袍道人手中。
许玄神色沉凝,看过谍报,大离诸修如今都关注着蜀地动向,上至仙门魁首,下至筑基散修,都想入这洞天搏一搏机缘。
历代洞天开启,往往能造就一拨新近的紫府,大都是身具气数者,在局势混乱之中成就神通,可还有极大多数人为神通波及,化作一捧灰烬,消散天地间。
许玄目光一转,当下正是动手之时,便看向殿中。
大殿座下,此时静静侍立一人,青袍倜傥,银剑凌厉,近乎圆满的仙基气势内敛,未曾外放,社雷之性藏于剑中,正是柳行芳。
许玄如今斟酌局势,此去昆巍,必然是诸位紫府竭力出手,再无先前秘境之中的小打小闹。筑基并无多大用处,反而山门之中更需看护,可让行芳和两位护法一道镇守。
柳行芳领了雷部神职,可带领三十六名天兵,借助信力,可执掌【夔震天音鼓】这道神器,威比金刚,加之门中的大阵防护,足以挡住紫府初期修士。
纵然许玄觉得并不会有哪位紫府失心疯了杀上山门,可仍不得不防。
“可受到兜焰,青华的传信了?”
他此时发问,座下的柳行芳当即回道:
“兜焰的平休真人已然前去,届时会传信,可青华那边似乎有了变故,广素真人说是宗中有事务,一时走脱不得。”
说着,柳行芳送来两封密信,分有真火、广木神通残留。
许玄一一看过,果然如此,只是青华宗不知有何变故,让广素不得离身。只是也是好事,不必让陈希月这位陈家残余的嫡血掺和其中。
“始一道联系不得,渌羽真人只说届时见机行事”
许玄看向这名弟子,只沉声道:
“我已联系过相剑山的烛剑真人,他在我离去之后,会帮着看一看我这处山门,若有变故,他会出手。”
“霄闻闭关,突破神通,此事最为紧要,万万不可出什么变故。”
“是。”
柳行芳语气肃然,他亦知晓此事重要,气势高涨,如剑出鞘。
“山中诸事,需你操心,我此去不知要耗多久时光,生出何等变故,将来局势若有变化,当见机行事。”
许玄嘱咐一句,灵识扫过,最后览尽山中诸景,再不多言。
他随即袍袖一振,自座上飘然而起,身前太虚豁然洞开,其中景象光怪陆离,如同破镜。霎时银蛇乱舞,黑云空生,稳稳托举其身,送入太虚深处。
此去益州,径取西南,行了数刻,便遥遥可见太虚之中斑驳陆离的参差戊光,其旁垂落道道霞光,蜿蜒如龙蛇交缠,这气象压得蜀地千里灵机低垂,山脉哀鸣。
这一方洞天昭昭悬于太虚,几乎占据整片益州,广袤恢弘,许玄观之,心中不由遥想起古蜀一朝昔日鼎盛景象,恐怕距离天朝已是极近。
他悄然隐于益州外的太虚之中,灵识感知,但觉方圆千里正有诸多神通气息如潮涌动,让益州现世生出种种异象,如牝鸡司晨,悬河逆流,石人垂泪,枯木逢春等等。
“和此洞天相比,昔日的【涌劫天】倒是显得逼仄。”
许玄瞻望着这几乎无边无际的戊土光辉,自裂缝之中可见诸多仙峰、玄宫隐没其中,广如法界的洞天中不断有令人心悸的波动传来。
他心神渐定,隐匿身形,只觉整片益州外的太虚中紫府数量越来越多,引得灵机翻滚,不断刺激这一处洞天。
“天陀?”
这时他以心声呼唤,这老妖隐隐传来回应,让许玄心中渐定。
此时兜焰山的信物有所感应,让许玄将目光自这一片浩渺戊光中移开,转向另外一处,但见一线真红火光涌来,热浪滚滚。
自其中踏出一着乌金道袍,上纹八卦玄纹的青年,须发皆白,恐怖的真火神通凝聚其身,紫府中期的气势显露无疑。
兜天道统,平休真人。
“道友。”
这位真人寻见许玄,眉眼中有几分喜色,径直御风上前,二人会见,雷火交织,遮蔽外界。
“昆巍天开,我在海外借着上霄仙宗得了消息,飞遁而来,正好赶上。如今见着道友,之后行事,还需相助。”
平休声音更显苍老,如枯叶刮擦,可衬着他颇为俊秀的青年容貌,实在有些不合适。
这位真人心中却已有决断,既然是古蜀的洞天,当然还是眼前辟劫真人这等蜀裔最为得势,更何况,若论斗法,这位辟劫真人并不差自己。
他出身不凡,眼光毒辣,自然能看出几分对方如今的修为,社雷加之剑意,已然是极为骇人的配置。若是眼前这位剑仙得了一柄雷宫灵剑,四神通的紫府见之也不敢轻视,一不留神,必然受伤。
真火用处极多,也好掌控,性质稳定,算的上是五火中最为全面的,可换句话说就是并无多少特点,唯有随着道行增广,可以统御其余灵火,以来增长杀力,这一点倒是和震雷有些相似。
“必会尽我所能,只是若事不可为,伤及性命,若要退去,还望道友见谅。”
许玄眼下应了,此番交易,是报平休为霄闻所炼的那枚丹药,也有和兜焰往昔的交情在,故而可出剑相助,但要他为此不顾性命之全,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自然明白,只需道友助我压一压阵,借着身份行些便利,届时仙灰若出世,还是我去取。”
平休朗笑一声,他语气中倒是有些自得,作为西海有名的紫府,除了炼丹,他其余的手段也不差,纵然面对离国仙道,亦有自信取来灵物。
二人立身太虚之中,静静看着益州上方的戊光,这一片洞天和昔日的涌劫天不同,太过广袤,一旦显世,失了金丹托举,大半都要跌入尘世,届时不光是紫府,部分胆大的筑基也有心思。
不知最后造就几人?
——
益州,现世。
青江东流,两岸青山倒映其间,又有戊光弥散,染得江水变作一片棕青之色,两岸百姓早早被此地异象吓得弃家远遁,不留人烟。
江心一叶孤舟随波而下,舟上对坐二人,面前置一棋盘。
金衣男子执黑,其人气态贵逸,膝前平放一柄金明长剑,柄生金鳞,置于一黑木剑鞘中,凌厉至极的意境内藏。
而其对面则坐着一杏黄道袍的男子,容貌英武,可又带一份侵袭如火的意思,手中执白,偶尔将目光瞥过那柄金鳞,颇为忌惮。
‘这道庚金灵宝,真正解封了。’
宋世仪出身帝家,见过的珍惜灵器何其多?可即便是帝宫之中,也难寻出一柄灵剑和这【金鳞】相比,昔日此剑封了大半威能,就足以和灵宝相比,今日真正解封,仅是看着,就让他性命深处生出一阵颤栗。
“万金道友持此剑来,可要斩何人?”
这位宋世的朱夏真人目光一转,先行开口,一旁的万金仍在思索落子何处,听闻此言,轻笑道:
“却不专意斩谁,只看何人撞到这剑锋上。”
他语气含笑,可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凉意,这柄金鳞灵剑的气势越发凌厉,江水之下,无数水族被那金气感摄,如受千刀万剐,染得原本棕青色的江水多了一抹红。
“万金道友说笑了,金鳞是什么剑器,大离之中,恐怕也仅有太平山的私藏能与之一比,如今真正解封,落在道友手中.”
宋世仪目光肃然,对这柄灵剑可谓是十二分的敬畏,无他,此剑乃是昔日太真仙宗的主人【白毅】真君昔日所持,内藏剑意。
庚金果位,上一任的主人乃是【庚武】仙人,祂举道飞升,舍了果位予后人,可有仙人在前,后人要证,难如登天。
赵庭的天恶和青余两位大人都是庚武之徒,用尽心力培养的几位紫府都先后陨落,自此庚金不显。
而如今太真仙宗的白毅真君,其证道之路,或许不是历代真君中气象最大的,但一定是随之陨落紫府最多的,这柄金鳞是随着祂自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庚金之位正是以无穷生灵性命托举而起。
宋世仪将目光移开,此时到他落子,棋盘之上已然到了收官阶段。
“昆巍天开,扶尘仙宗的元仪真人想来有动作,他修行戊土,只差一道【代民心】,可寿数将尽,恐怕是准备转世了。”
万金闻言,目光稍顿,此时却只幽幽道:
“转世?那也要看他扶尘夺不夺得来金性,天上已经预定一道,至于剩下的.元仪将来就是重修,应当也是谋划一道从位。戊土和己土尊贵之处可比阴阳,我看不管是扶尘,还是天上,若想为之,都不是易事。”
宋世仪不置可否,只缓声道:
“如今扶尘处理此事的是灵憬真人,还有他那嫡子也在外行走,此人未有几分扶尘仙气,反倒凶厉如魔,万金道友”
他似乎隐隐有提及两处仇怨的意思,万金真人之师当初和灵憬有关不小仇怨,牵连两代之人,安仙悔突破晚些,可修行的速度却极快,如今和万金都是两道神通。
“道友身为帝家血脉,同我谈这些,恐怕不好。”
金衣男子抬首,身上的纨绔之气尽消,取而代之的时一股惨烈的兵燹之气,让人肌体生寒,庚金杀伐之意隐隐外显。
宋世仪却只微微一笑,落子收官。
“我只代表自己,帝家的事情,就让国师大人谋划去,与我无关。”
江上,风波渐起,这一叶孤舟却稳如磐石,不因风波有丝毫动荡,云端的戊光和彩霞越发浓烈,太虚破碎,灵机下坠。
舟上已然空无一人,仅剩离明和庚煞之光散去,这方小舟却依旧稳稳向着下流游去。
广袤恢弘的洞天渐渐自太虚中显出真形,无数峰峦、宫殿的虚影错落云端,戊土玄光照耀而下,诸多神通蠢蠢欲动。
此时自裂缝之中渐渐有金血洒落,山川哀鸣,葬音齐响,一大如小山的赭黄玄鸟自洞天中飞出,翅翼舒张,地气迷蒙。
益州千百峰,皆生哀音,尤其以漆山为盛,原本山中埋藏的陵墓早已在大战之中被睡去,半截山体更是被齐齐削平。
这只玄鸟腾空飞起,此时归于漆山之上,双翼垂下,金血浇铸在这座曾经的仙山之上,而其身躯却一点点化作黄土。
漆山,此时补全。
这座灵山再度恢复昔日风貌,为戊土一道的仙山,昭然应天,先民祭拜礼赞之声随之响起,接通上方的洞天,这片洞天半坠尘世,半掩太虚,完全暴露在诸多紫府面前。
昆巍天,真正坠落了。
银雷明灭,许玄此时未动,静静等着洞天之中的阵法消解,他看向那座漆山,其上似乎还有滚烫的金血滴落,化作天瀑。
他心中无由升起一阵悸动和悲怅之感,自他修成神通之后,很少有这种情绪波动了,曾几何时,祖师便是在这座仙山上待命,传下道统。
“大赤空剑,两位祖师出剑,共辟七十二仙峰,迎帝入漆山。”
许玄想起昔日和左河默初次相见之景,这位空剑掌门的话语还历历在目,而他如今真正见到这座饱受战乱的仙山,心念复杂。
内景之中,那页问史稷书渐渐散出一片白光,动人心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