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爹叫得撕心裂肺,也听得龙椅上的赵玄同,心头一热。
“都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陈循抬起头,面色悲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器却恍若未闻,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那把刀,一动不动,只有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流。
太监马一心见状,刚要出口呵斥,赵玄同一记寒光看过去,马一心赶紧垂下脑袋。
“宣旨吧。”
“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我爹是怎么死的?”
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横出来,把一殿的人都惊呆了。
心说这位陈十二爷懂不懂规矩啊,宣读圣旨这么庄严的事情,他也敢出声打断。
陈循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低声呵斥道:“十二,闭嘴。”
凭什么让我闭嘴!
陈十二抬起头,一双泪眼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我爹是怎么死的?”
赵玄同看着这双潮湿的、愤愤的眼睛,不由得心一软:“你爹是战死的。”
马一心一看是皇帝亲自回了这话,赶忙上前一步,将宣平侯陈漠北的死因,详详细细讲给陈家两兄弟听。
说完,马一心怕陈十二再生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宣了旨:
“……宣平侯陈漠北摧锋陷阵,殁于王事,名垂身后……今追赠陈漠北,谥曰忠烈将军,由其嫡长子陈循承爵……陈循升任三千营头官统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锉刀,钻进了陈器的耳朵里。
陈器只觉得两耳痛得他跪都跪不稳。
忠烈将军……
三千营头官统领……
这一下,陈家不仅重新回到了权力的中心,还再一次手掌三千营。
多好啊!
真好啊!
可为什么,他的心口疼得厉害呢!
是因为他没有爹了吗?
马一心把圣旨宣读完,一抬头见这位爷还在哭着,忙扯了一记笑道:“十二爷,这是天大的好事,还不赶紧谢恩。”
“可是我没爹了,我没有爹了。”陈器泣不成声。
一时间,殿里所有人都被他这话给镇住了。
龙椅上的赵玄同看着地上的人,再看看一旁站着的,自己的两个儿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竟五味杂陈。
他这一辈子,见过各式各样的心怀鬼胎,阴谋算计,却少见这样什么都不藏着掖着的人。
不藏着好啊。
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也不用费尽心思去猜,去谋,去算。
“别哭了,说说吧,想要个什么官当当,朕都答应你。”
马一心一听这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重掌朝政整整七年,什么时候这般和颜悦色过。
哎!
这陈家沉寂了几十年,算是又复起了。
陈器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还能问皇帝要官。
要个什么官呢?
要个将军当当可不可以?
陈器刚要脱口而出,突然感觉头上落下来一只手,揉了揉他。
脑海里,一瞬间冒出爹临走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到底是……长大了。”
长大了。
是大人了。
大人就该前思后量,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东西能要,什么东西不能要。
皇帝给的,能要;
自己想要的,不能要。
要了,便是灾。
爹在梦里清清楚楚说过的,再薄情,能薄情得过天家。
天家最忌讳的,是功高震主,权大压主。
陈器喉头微动,哽咽道:“皇上,我不想要什么官,陈家人多,银钱不称手,我娘总为钱发愁,都愁了十几年,皇上要不就赏点钱给我吧!”
“你……”
赵玄同气得一拍龙椅的把手,怒道:“简直混账!”
陈器脸色一白,耷拉下脑袋。
一旁的大哥陈循却暗暗松了口气,真怕这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当真向皇帝要了官啊。
“陈统领。”
“臣在!”
“你这兄弟……”
“陛下放心,臣回府后,一定好好管教,严加管教。”
赵玄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忠烈公的丧事会由礼部操办,你们兄弟二人且去吧,马一心,替朕送送。”
“是!”
礼部操办丧事。
马公公亲自送出大殿。
此等荣耀,陈氏一族前所未有过,哪怕是在祖父最风光的时候。
而今,却因为爹的死实现了。
兄弟二人走出大殿,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而那个冷漠了、自保了几十年的男人,也永远地留在了兄弟二人的梦里。
陈器捧着忠烈将军的大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目光在看到远处那尊黑色的棺木时,只觉得心脏骤然被人捏紧,唇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
他突然想到几天前,自己愤怒之下说过的一句话。
“咱们陈家在祖父手里,多么欣欣向荣,提起宣平侯府,京城哪个不翘一翘大拇指,道一声了不起。现在呢?”
现在陈家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什么都有了,可再也没有人,会用鞭子抽他,骂他小畜生。
“爹!”
陈器走到棺木旁,扑通一声跪下去。
“儿子带你回家!”
……
紫宸殿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论功行赏之后,就要秋后算账了。
这头一个要清算的,便是何娟方。
墙倒众人推,有人站出来,要求皇帝严惩何娟方这个乱臣贼子。
接着又有人站出,说严惩完全不够,需得五马分尸,诛九族,才能以儆效尤。
皇帝赵玄同生了两年的病,眉间积压的都是阴郁之气,一听这些话,那阴郁之气愈发的明显。
“太子的意思呢?”
太子上前一步,“臣也认为,所有参与此案者,一律严惩不贷。”
皇帝听完这话,上下打量了太子一眼,厉声唤道:“汤大人。”
锦衣卫指挥使汤哲声,赶紧上前一步:“臣在。”
“除了何娟方,还有谁?”
“回陛下,除了军中的那些武将外,还有长平伯任中骐,礼部员外郎贺湛年等等。”
汤哲声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陛下,名单都在这张纸上。”
马一心赶紧接过来,呈到皇帝手中。
赵玄同接过一看,名单足足有三页纸,顿时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千万根毒针,狠狠钉进他的太阳穴。
他嘴角**,扯出了一个狰狞的弧度。
“好,好,好……一个个都想来夺朕的江山,统统给我杀!”
下首处两排人一听这话,个个垂下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呼出一声。
就在这时,刚刚迎陈家两兄弟的小太监匆匆走到皇帝跟前,从袖中掏出一张纸。
“陛下。”
赵玄同接过来,低头一看,瞬间变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