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亚最后还是没能理解梅莉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来到这个世界,
突破征服王大军围堵,
与或虚假或真实的这群围绕自己身份而来的圆桌骑士们斗智斗勇,
他一直没有什么选择,
他一直在被迫做出利于自己的选择。
他像被时代洪流卷入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无论他有着怎样的想法,有着怎样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求,有着怎样纯粹又简单的底质。
这个世界都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而忽然听到梅莉说自己或许可能成为什么牛逼的人物,成为什么带有‘千年一见’这样前缀的人物,
苏亚一开始只觉得好笑。
如此弱小的自己,就算是做出什么抉择,又能改变什么?
但很快,
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萦绕于心头,像蜘蛛肚子里抽出的黏稠的丝,一圈圈在心脏上缠绕着,拥堵着,在耳边在心头窸窸窣窣,
让他夜半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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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戈尼特卿,为什么今天是你来?”
翌日,凌晨。
顶着黑眼圈的苏亚只睡了一小时就从帐篷里爬出来,前往营地侧与卢坎约定好的地点,准备从对方手中学会那门名为【暗影消逝】的战技。
然而,
此时出现在这里却并非是卢坎,而是穿着银白板甲,脸上带着好像模版般讨好笑容的达戈尼特。
相比起昨日,他的板甲上出现了几条爪痕和凹陷,板甲的缝隙中夹着草屑、叶根和泥土,脸上也都是泥土和汗水混杂后出现的脏兮兮污渍。
这时,看到苏亚走来,达戈尼特以手抚胸,恭敬道:
“王啊,负责教导您‘暗影消逝’的,正是您最忠诚的骑士达戈尼特!”
苏亚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开始吧。”
虽然换了个人来教,而且看样子这中间或许还发生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但苏亚无意探究,只要对方能教他就行了。
他这个王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向他效忠骑士是假的,就连这份效忠的真实性也大概率也是假的。
但苏亚唯独确定,他学会的战技,填饱肚子后开始拔升的那种力量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而这时,
达戈尼特却是微微躬身,背后倒映着黑沉的地平线,忽然问道:
“在此之前,王啊,达戈尼特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请说。”
达戈尼特埋下头,郑重地开口道:
“虽然这个问题由小丑一样卑微的我提出来有些奇怪,但是,向您效忠的我......我们需要一个答案。”
“请您先原谅达戈尼特的无礼。”
苏亚略感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应道:
“无碍,请问吧。”
达戈尼特仍没有直起腰身,尽管以他的力量,随时都可以取走苏亚的性命,但他仍保持着这样一个以手抚胸并鞠躬的姿势,微顿了片刻,徐徐开口道:
“这个世界上有七位王。”
“凭着智慧秉公行义,得授神位,并以智慧引导诸位王者治理世间的魔术王,所罗门王。”
“最古老史诗中的英雄,以残暴、傲慢和无人企及的神力与财富统治美索不达米亚的暴君,英雄王吉尔伽美什。”
“生下太阳、天空与朝霞,孤身一人便能攻破卡瑞印99座城堡,象征着战胜混乱的秩序神王,因陀罗王。”
“雄才伟略,以神之荣光与十二圣骑士拯救并一统欧陆,加洛林王朝的卡尔大帝,查理曼。”
“天生便为真正王者,征服希腊埃及乃至西亚地区,统治着最广袤土地与最强军团的大帝,征服王亚莉克西娅三世。”
“以恐惧和鲜血摄政,操控王者,荼毒世间,令大地布满棘刺与血桩,传说中的吸血鬼大公,棘刺王芙拉德三世。”
“还有,作为古罗马最伟大英雄、军事统帅、**家,哪怕死后仍影响并统治着整个罗马帝国的**,凯撒大帝。”
将这世间现存的七位王者一一介绍后,
达戈尼特顿了顿,抬起头,用一种十分认真的神情看向苏亚,面色一正,庄重地道:
“那么,”
“作为第八位王!”
“不列颠诸国命定全境之王的您——”
映着自遥远地平线处缓缓升起的晨曦微光,
达戈尼特在这时轻声问道:
“您想成为一位怎样的王?”
听到这声问询,
苏亚努力消化掉达戈尼特话语中那些骇人的名字,
然后,
他愣住了。
第一想法是这我打鸡毛?
第二想法就是现在带着不列颠投降还来得及吗?
七个国度最优秀的伟大王者,不用想都是一群起步至少传奇级别的强者,
与身份、王位乃至圆桌骑士都是假的,甚至连力量都只不过是个刚刚成为初级剑士的自己。
这两者有可比性吗?
你问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王?
一时间,苏亚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就是说万一,万一啊,自己假如真的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意外坐上王位,成为不列颠的王,
但跟这么群人比起来,对**、军事这些一窍不通,仅仅对模仿他人动作稍微有点心得的自己不说成为一个明君,能不成为一个使王朝崩殂的昏君就已经算是大成功了吧!
沉思了片刻,
苏亚挠了挠头,有些无辜地看向达戈尼特。
他没办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气氛烘托到这里,他也总不能向眼前的骑士来一句:
“你好,我是废物。”
他下意识想用花言巧语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或者,说点冠冕堂皇的话,比如‘我特么誓要成为最强的骑士王,然后带领你们打败这群不知所谓的伪王,一统世界口牙!’
这对拥有诈骗犯职介的苏亚来说,并不困难。
他甚至能把谎言说得无比动听,情绪饱满到让人虎目含泪,言辞激昂到让人止不住大力鼓掌。
但是,
这个时候,苏亚对上了达戈尼特看向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已经坠到深渊底部,在无光的环境中茫然无知无措环视周遭,甚至连‘绝望’这种情绪的本身都消弭,只剩下漠然、麻木,已然理解了一切的眼神。
然后,在这个时候,这个环境下,
这位小丑骑士,达戈尼特便是用了这样一种好像看到了一束从天而降的光芒般的木然眼神,望着自己。
苏亚从这眼神中识破到——
他不相信自己。
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比肩他所描述的那些王者。
他甚至对自己愿意去‘做’这件事都从未抱起过希望,
只是,
他就是用这种像是飞蛾索光,却又明知前方不是太阳,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破电灯泡一样的了然、木然、近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以为常的眼神,望着自己。
好像,只要自己接下来说出他预料之中的谎言,
这位骑士就会像飞蛾撞电灯泡一样,明知无谓却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那样,
向自己这么一个破电灯泡,大声宣誓效忠。
面对这样的眼神,
苏亚只觉得喉头微微泛涩,即将脱口而出的谎言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他没办法将如蜜一般的谎言说给这样一位骑士听。
他没有资格让骑士用生命背负起虚假的王。
他更没有资格向骑士许诺这名骑士本就已经觉得无所谓的未来。
他想让达戈尼特恢复昨日一般油滑、狡黠、一副已经被世界磨平了棱角的模样,
那应该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活的更长更久的模样。
......
最后,
沉默了良久的苏亚只能避过那道木然了然的眼神,嘿嘿傻笑道:
“抱歉,达戈尼特卿,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非要一个答案的话,”
“我只能回答你......”
他顿了顿,最后,默然道:
“我不知道。”
......
并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
也并没有得到如过去不死心时选择效忠那一个个君主时所听到的自大自夸一般的谎言。
甚至都没有得到一个像样的,明确的回应。
达戈尼特愣在原地。
在他背后,晨曦的光驱散了一角黑暗,并努力地向上挣扎。
最后,
不知为何,
明明受到敷衍,却像是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答案一般的骑士,
他忍住眼角忽然泛起的湿润,向苏亚半跪在地,深深埋下头,
微泛哽咽的话语在草原上升起,飘向远方,
“我再次确认了,您是一位高洁的王!”
“吾王啊——”
“您最懦弱的骑士,达戈尼特。”
“向您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