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见胤礽喝了些水,脸色虽依旧苍白,但呼吸尚算平稳,并未因刚才那小小的意外而显出更多不适,心中稍安。
但他终究是放心不下,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帷幔阴影处、如同隐形人一般的梁九功,只递过去一个极淡的眼神。
梁九功伺候康熙几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心领神会的本事。
皇上那眼神虽淡,他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是又要召太医了。
“奴才明白。”梁九功极轻地应了一声,躬身退后几步,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内殿,朝着乾清宫偏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偏殿如今俨然已成了太医院的临时“值班点”。
自太子病情反复、尤其是圣僧行逆天之举后,康熙便下了严旨,太医院所有医术精湛的院判、御医,必须分班轮值,日夜不离乾清宫左右,随时听候传唤。
此刻,当值的正是太医院院使孙之鼎、院判李德聪,以及两位资深御医。
梁九功的身影刚出现在偏殿门口,几位正围坐在一张方桌前,或低声讨论医案,或闭目养神(实则不敢真睡)的太医们,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
看到梁九功那张熟悉的面孔,以及脸上那副“又有劳各位了”的恭敬中带着一丝歉然的表情时,几位太医心中不约而同地、无奈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又来了。
这些日子,他们算是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圣心难测”……不,应该叫“圣心专一且焦虑”。
但凡太子殿下有一丁点风吹草动,比如咳嗽一声,眉头皱一下,呼吸稍微重了一点,或者像刚才那样自己试图做什么结果弄出了点动静……皇上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把他们这几个人“薅”过去。
然后便是至少一两个时辰的“会诊”——其实多半是皇上盯着,他们反复诊脉,斟酌药方,回答皇上那细致到近乎苛刻的询问,从脉象沉浮到药性君臣,从饮食宜忌到天气变化对病情的影响……事无巨细,反复确认。
起初,他们还战战兢兢,以为是自己医术不精,或是太子病情又有反复,吓得魂飞魄散。
次数多了,他们渐渐也品出点味儿来了——皇上这未必是真的觉得太子情况不好,更多的是……一种源于极度后怕和珍视的、近乎偏执的不放心。
非得亲眼看着他们这些太医围着太子转,亲耳听到他们再三保证“殿下脉象平稳,暂无大碍”,那颗悬着的心才能稍稍落回肚子里一点儿。
心里吐槽归吐槽,几位太医面上却是一片恭谨温顺,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们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和药箱。
院使孙之鼎上前一步,对着梁九功拱了拱手,声音平稳:“梁公公,可是皇上传召?”
梁九功回礼,低声道:“是,有劳诸位大人再走一趟。
方才殿下醒了一次,想自行饮水,不慎打翻了茶盏。皇上……有些担心。”
几位太医闻言,心中更是了然。
果然。
但他们哪里敢有半分怠慢或怨言?太子殿下可是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全天下都盯着呢!皇上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不敢当‘有劳’二字,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孙院使连忙道,随即转身示意同僚,“李院判,王御医,刘御医,我们这便过去吧。”
一行人跟在梁九功身后,步履匆匆却尽量不发出太大响动,再次踏入那间他们这些日子已进出无数次的内殿。
殿内,康熙已经将胤礽的手重新放回被中盖好,自己则坐在一旁,面色沉静,但那双眼睛却紧紧盯着他们。
“臣等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几位太医连忙跪倒行礼。
“平身。”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方才太子不慎碰翻了茶盏,虽未伤及,但朕心难安。你们再给太子仔细诊视一番,看看有无惊扰,脉象可有变化。”
“臣等遵旨。”
几位太医早已习惯这套流程。院使孙之鼎亲自上前,先观察了一下胤礽的脸色、眼神、呼吸,然后才极轻地掀开被子一角,将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胤礽那细瘦的腕脉上。
其他几位太医则垂手肃立在一旁,屏息凝神。
殿内再次陷入那种熟悉的、只有细微呼吸声和太医凝神诊脉的寂静。
康熙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太医们和胤礽身上,让本就压力山大的太医们,额角更是不自觉地渗出细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院使诊完左手换右手,李院判又上前复诊,两位御医也依次上前,各自诊察。
每个人都诊得格外仔细,反复体味那依旧微弱、但比之前已明显平稳有力了一些的脉象。
终于,孙院使收回手,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结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康熙,极其郑重地回禀:
“启禀皇上,臣等反复诊视,殿下脉象虽仍显细弱,乃气血大亏之故,但较之昨日,更趋平稳和缓,并无急促、紊乱之象。
方才之事,应只是殿下初醒,气力未复,一时失手所致,并未惊动心神,亦未引动内邪。
殿下目前情况……正在稳步好转之中,请皇上宽心。”
其他几位太医也纷纷躬身附和:“臣等所见略同。”
康熙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但他并未立刻表现出放心,而是又追问了几个关于今日用药、明日饮食调理的细节,太医们一一谨慎作答。
直到确认无误,康熙脸上那层无形的寒冰才真正化开些许,他点了点头,语气终于缓和:“有劳诸位爱卿。既如此,便依原方继续调理。
你们……也辛苦了,且去偏殿歇息吧,有事朕再传召。”
“臣等告退。”几位太医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出。
走出内殿,被晚风一吹,才发觉里衣都已被冷汗浸湿。
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又过一关”的庆幸,以及那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了”的无奈。
内殿里,康熙重新坐回胤礽身边,看着儿子再次陷入浅眠,这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或许有些过于紧张,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地折腾那些太医。
但唯有如此,亲眼看着,亲耳听着,他那颗在失去边缘走过一遭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夜色渐深,乾清宫的灯火,依旧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