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狐费了好一番手脚,才让尉迟王相信他是中国使者。
承认他身份后,又过了半个月,尉迟王举行了隆重的接待会。
文武大臣、王族、大乘高僧、地方各城主以及境内回鹘、突厥等种类各部首领纷纷汇集王宫,用好奇、期待、恐惧的眼光对着杜狐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除了高层通过归义军等渠道还能偶尔听到些消息,中国对他们绝大部分人,已经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今见到特使,意外、惊奇似乎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敢问使者,东土还唐乎,圣人还姓李乎?”一个突厥将领举杯问道。
舞乐即时变小,一双双目光投来。
“哈哈。”杜狐一笑,北向拱手,环顾大殿在座所有人:“圣唐昔在,圣唐今在,圣唐亦将永在。这天命,谁能拿走?”
“那是,那是。”突厥将领点头附和的笑,又问道:“皇帝世系变了么?圣人是哪一……”
杜狐接得又急又快:“没变。太宗传天皇,天后传戾帝,戾帝传厉帝………宣帝传武帝,武帝传灵帝,灵帝传顺帝,顺帝传昭彰大圣………今上讳晔,系太宗十二世孙,圣唐第二十位天子。”
见许多大臣面露不解,杜狐又解释了圣帝修庙的事。众人这才知道谁是谁,不过也只是到灵帝为止了。
“原来如此。”突厥将领捋着胡须,叹气道:“沧海桑田啊。”
头戴金花幅巾的美艳王后插嘴道:“圣人年方几何?”
你关心这个干嘛?杜狐略带疑惑地看了眼王后,只当她好奇:“而立之年。”
“圣人这么年轻~”王后喃喃,有些惊讶。笑了笑,又问道:“最近圣人还好?膝下圣子圣女几何?”
“回王后,一切都好。”杜狐知道她是担心内部稳定,索性坦诚答道:有岐王寤式、鲁王肥、宋王曲说、李观音、李子川、姑苏李羊、李桃、李荔枝子女百余。最长者吴王、平原公主已十余岁了。”
百余?
王后吓了一跳,原来圣人远比她预料的要有活力,有欲望,或者说野心。
不过,一百多个呀,怎么造出来的?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王后讷讷无语,只是点头微笑:“甚好,我皇帝陛下无恙,甚好。”
并与尉迟王对了个眼色。
“东土现在太平吗?”王后继续询问。僻居西域,对这方面自己一直是个井底之蛙,只是听归义军说不行了,难得遇上使者,刚好求证一下。
杜狐非常想知道这位听起来既年轻又富有魅力的王后的名字,想见识她面具下的玉容。
从她温柔的声线,娴熟的汉语来看,她应该不是胡女。
“呃,这个……”杜狐低下头,迫使自己不去看这个令他心神不宁的**,撒谎道:“有一些蛾贼闹事,不过和曾经那些胆敢作乱的反贼一样,蜉蝣撼树罢了。”
“是哪些?”王后追问。
“中原。朱大郎和他的小弟们。此人是朱温之子,朱温则是巢贼大将,算是巢乱的延续。”
“这样………这么说来,朱大郎这帮人,不能定性为蛾贼吧,应该还是比较棘手?”
不会问就不要问好吗?杜狐一阵恼火,正要编话术骗过去,敏感的王后洞察到了他稍纵而逝的迟疑,心中已有答案:看来,东土正当乱世啊,难怪归义军小觑之。
“即使顽强如巢贼,也在天命下顷刻瓦解。夫朱大郎之一竖,又何足挂齿。所谓树干易伐根难盘,清理余烬,的确要耽搁些功夫。”她解围道。
杜狐把涌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不禁直身往殿上望:一位白衣妙人,披着张惠同款金花白幅巾,秀发轻轻覆了耳朵,五彩耳环闪着光芒。王后低下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王后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畔,那柔和的声音听起来真舒服。
难怪那圣帝……
“不聊这个。”听到这,尉迟王已经确信此人身份,开始掌控起话题。
杜狐这才如梦初醒地回应道:“诚如王后所言,是有些麻烦,但只是时间问题。”
可目光依然呆滞。
“那么杜君,圣人此番来诏的意思是?”尉迟王托腮问道。
杜狐接得又急又快:“授大王安西四镇节度使,加检校三公—于阗国祚一同两汉以来故事,听调不听宣,但述朝贡,从军行。凡内忧外患,自有圣唐撑腰。要大王所行事,率本邦与友好各部渠帅和归义军、吐蕃断交,并据张承奉、南方吐蕃后路。”
尉迟王浑身一震,大殿顿时也响起嗡嗡声。
一边的往后,也瞬间凝结了笑容,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为何?”尉迟王问道。
“圣帝已然决定经略西方,收复失地。”杜狐铿锵道:“甘肃一带的回鹘诸部已经易帜归国。如今轮到归义军和吐蕃了。但朝廷猜测张承奉不会轻易就范,可能会倚仗外援作对,所以遣某来。”
尉迟王恍若未闻。
左手抚案,只是神色变幻不定。原本觥筹交错的氛围近乎凝固,只能听见音乐淡淡悠扬。
这个口吻,看来是要来的真啊。
那么,于阗该何去何从?此先于阗和中国断联百余年,虽然有吐蕃势大的因素,但吐蕃崩溃后依然没有恢复朝贡,这表现出了藐视桀骜,这时候圣帝招揽于阗,该怎么办?
圣帝会不会秋后算账?还有,如果自废武功与归义军、吐蕃断交,一旦圣帝西拓失败,于阗岂不是要沦为各方势力瓜分的对象?
好在杜狐并没有逼尉迟王立刻表态,淡淡道:“大王且考虑几日,朝廷的意思很明白,只要于阗能重新效忠圣唐,待遇一如从前,永为不征之邦。”
这让尉迟王心里痒痒的。
千里做官,只为吃穿。
跟谁混不是混?况且现在还面临西方异端的威胁,圣唐能保证高官厚禄,那忠诚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眼下对圣唐的真实实力并不了解,听使者的语气,看这个杜狐的气势,圣唐似乎也不具备立国初期那种囊括东西的绝对实力。
良久良久,尉迟王才冷淡的挥手:“兹事体大,容寡人细思…………贵使所言所诏也待核实,杜君潜越至此,随从失落,寡人可谅。然则此等大事,岂能无三诏五使为凭?容寡人再派人手,去和甘州回鹘、凉州经略使、归义军各方取得联络,证实有凭,再妥善计较吧……”
杜狐在心里暗叹。
看来,于阗也还是要瞻顾好长一段时间。也许这些人要直到圣帝率兵西征,见了血,见了圣帝的暴虐,武夫的冷酷………才会各自亮明立场。
“杜君。”王后安慰道:“我们在乱世当中,呆得太长了!早就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该怎么过活。我们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怕你保护不了我,怕圣唐庇佑不了我们!就是趁着吐蕃衰弱,能侥幸夺回西域。”
她起身指着南方、西方:“他日吐蕃各大城主、本教大法师联合奔腾而下了,他日吉哈德疯狗东进了,又怎么办?圣唐可以像百年前那样撤军,一走了之,可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我理解。”杜狐像一个挨了富婆斥责的小孩。
“唉,算了。”王后走下台阶,递过来一张金令:“你的衣服,我让宫人洗好了,一会拿给你。你先回会馆休息,一切供应,只管索取,我夫妻不敢有差…………”
王后出现在身前,周围被她的香气笼罩。
杜狐看了看和大臣窃窃私语的,平平无奇的尉迟王,又瞄了瞄王后的裙摆,鞋尖。看到一对很不般配的夫妻,杜狐突然就很生气。
为什么王后会嫁给尉迟王这种男人呢?他充满也疑惑,感到愤怒。
“喂,你在听吗?”王后的细声细语让杜狐清醒过来。
“谢过王后!”杜狐双手举过头顶,接过金令。
随后,毫无征兆地,从来都没对圣帝跳过舞的他,在于阗宫廷,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衣垂,伸出手臂,对王后、尉迟王跳起了胡旋舞。
“跳得真好。”王后拍了拍手,问道:“这么优雅的舞姿,需要从小学吧?杜君是科举还是门荫?”
“门荫。我叔父是故宰相,太尉杜让能。”杜狐目光灼灼。
王后笑了。
她转身走回王座,杜狐依然虔诚地呆望着背影。
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他却觉得自己的雄心壮志已被削弱,心思全然不在这,脑海里总也抹不去王后的香气和身躯。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崔玄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但愿战火不要烧到于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