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齐国的使者走出瓜州后,沿着道路前往夏国的都城。
他原本以为,
瓜州的繁华,只是夏国整体的缩影。
越往国都去,应该会更加繁华。
但是路上的风景告诉他,一切与他所想的并不一致。
夏国的物产固然比齐国丰盛,水土固然比齐国肥沃,人口和城邑的规模,更是让蜷缩于东瀛岛上的齐国羡慕的直流口水……
但在细心的对比之后,
齐使却是觉得,若不管东瀛那些天灾的话,只论人治,指不定齐国的社稷民生,比夏国还要温和一些。
起码吕鹏登上大位后,一心西面事汉,南面开拓,海路通畅,让齐国的资产得以通过中原和南洋,获得不小的增长。
又逢上天垂怜,这些年间来自海上的风暴略有减轻,农田里的粮食多次丰收,是以百姓安乐。
但夏国这边,
东部有诸侯叛乱,其他地方则有世家圈地广建庄园。
皇帝更是为了征战和私欲,频频向庶民加税盘剥。
所以百姓的形容愈发困苦消瘦。
有老者曾告诉上前打听情况的齐使,向他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太平光景:
“那时候每天可以吃三顿饭。”
“地方上的盗匪,也没有如今的多,可以自己乘着牛车,去周边的一些地方探望亲戚。”
“最忙碌辛苦的时候,也就是春秋的时候,因为那时候不仅要忙于春耕秋收,还要疏通水渠河道。”
这里的夏天太热了,如果把人拉过去服徭役,是会晒死人的。
所以夏国但凡大兴土木,基本都安排在春秋之时。
好在夏国这边,只要老天爷给面子,凭其水热和土地,即便少了些劳动力,也不至于缺少粮食。
“可现在不行了。”
老者黝黑的皮肤上浮现厚厚的皱纹,只有露出来的一截肚皮,能证明他是诸夏的后裔,而不是身毒人。
“当今陛下要打仗,要修宫殿、修皇陵,地方上的贵人还要抓人帮忙修大宅子……”
“种田的功夫都没有,更不用说维护水渠了。”
“而且一年到头,工程一直没有停过。”
“我家里两个小子,就是夏日被拖去修府衙,活活热死的。”
说到这里,老者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神色却没有太大的哀恸。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眼远处的一个地方,然后低头将背上背着的水罐子调整了下位置。
“行了!”
“我还要忙着去扫墓,给我家小子坟头边上的树浇水,就不跟你多说了!”
老者说着这样的话,跟齐使告别。
在接连收到儿子死讯的时候,老者已经伤心过了。
但他看着身边的老妻和幼孙,又不能继续悲伤。
于是,
老者只能强行挺起腰杆,挪动脚步,去为儿子收尸下葬。
他的儿子死在了外地,又在夏天,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很不体面了。
老者不希望别人嫌弃自己的儿子,便又强打精神,拿出不多的家资,东奔西跑,为儿子准备了一场在乡村之间,还算体面的葬礼。
也许是过于忙碌,
也许是心情已然随着时间平复下去,
当儿子下葬的时候,老者并没有哭泣。
他只是在坟茔旁边种了两棵枝叶宽阔的树,好遮蔽天上那过于热烈的阳光——
道士跟和尚,他都仔细的问过了,他们都说人变成了鬼以后,会呈现死前一刻的容貌。
如果执念深重,还会残留着死前的痛苦,难以解脱。
老者听了,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生前死后,还受同一茬的罪。
所以他额外关心坟茔旁边的草木,生怕哪天它们枯死了,又让儿子感到那要命的炎热。
齐使静静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对夏国的好感,又下降了一些。
他私底下对同伴说,“我原本以为作为大国,应该像大汉那样,君主贤明百姓安康,天下一派的其乐融融。”
“谁能想到,大夏拥有这么大的土地,这么多的人口,却让百姓困苦成这样呢?”
年长的同伴看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孔,张口便说,“你这是年轻人的想法!”
“如果生在前齐王的时候,你哪里还有机会,对别人动恻隐之心?”
“只怕是自己为人奴隶,求生都难呢!”
同伴嘴里的“前齐王”,指的自然不是已经退位,乐不思祖宗的延陈侯,而且过去那位任用倭人,骄狂自傲的君主。
在这位的治下,齐人的生活,可比夏人还要凄惨!
之前的老者还能给子嗣修坟栽树,年年哀悼。
生在偏僻东瀛的齐人,又哪有这般条件?
同伴年近五十,少时经历过缺衣少食的痛苦,可不比生长在姜齐治下,目睹国家日渐繁华,还曾有过遣汉使经历的齐使。
对方听了他的话,心里知道的确是这样的道理,但还是有些难受。
他自幼学习儒学,遵从先贤“仁者爱人”的教诲,有匡扶天下、辅佐君王,以至尧舜的梦想。
还没来到夏国之前,
齐使听说夏国除却推崇儒家之外,还有尚贤兼爱的墨家流传,心里还颇为向往,想要了解夏国的情况。
如今来到夏国,却是破碎了美梦。
难怪远在泰西的罗马人会说:“距离产生美!”
……
“齐国的使者,你觉得我大夏的风貌如何?”
当齐使来到夏都后,皇帝很是高傲的施以恩准,允许他觐见自己。
毕竟他这些年里,
因忙于平叛和玩乐,连大汉派来的使臣都少有接见,
更不用提一个小小的齐国了。
有这个功夫,皇帝只想抱着自己最近疼爱上的美人,去避暑的行宫中享受美好时光。
但却有好几位大臣阻拦他,老泪纵横的说道:
“齐国的使者远道而来,何其辛苦!”
“怎么可以为了美色,而罔顾我诸夏的亲亲之仪呢?”
诸夏的内部,
的确存在竞争关系,
但更多时候,还是遵守着先贤定下的“诸夏亲昵,不可放也”的规矩。
百年前,
西秦太祖狼狈而来,除了一个末代王子的身份,什么都没有,仍得到了文王热情的招待。
现在齐国派来了正经的使者,哪有将之放置在一边的道理?
这件事若传扬出去,诸夏就要抛弃夏国,狠狠地孤立它了!
皇帝被他们哭的头晕脑胀,最后不耐烦的应下。
他还搂着美人感慨,“朕为了国家安定,日夜操劳。”
“结果呢?”
“那群老家伙说朕修皇宫是滥用民力,连不接见他国使臣都是昏君所为……”
“哼!”
“他们肯定是心怀先太子,不希望朕做这个皇帝!”
美人入了后宫,对当今一脉同先太子一脉的纠葛颇有耳闻,
但她既在皇帝的怀里,承受他的雷霆雨露,自然要为皇帝说话。
于是她温柔要转的说道,“那些老糊涂总是这样。”
“自己已经老的没几颗牙齿,却总念着年轻时候的事情,完全不清楚眼下,陛下才是一国之主!”
“不如等到后面,找几个理由,将那些老臣尽数罢免,以免总占着朝堂的位子,既烦陛下的心,也阻碍新的人才为陛下效力。”
皇帝认为爱妃说的有理,心里顿时有了想法。
不过,
皇帝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自爆家丑,便打算送走齐使后再做行动。
于是,
他端着皇帝的架子,出现在了齐使面前。
而齐使听到皇帝满是傲慢的话语,只是拿着节杖躬身回道:
“夏国的风土,是齐国远远比不上的。”
“但拿陛下的统治同齐国相较,结果却要相反。”
皇帝被他的回答激怒,瞪着眼睛说,“小国的使臣,怎么敢对大国的君主无礼?”
“朕不怕朕杀了你吗!”
齐使梗着脖子说,“齐国只尊奉大汉作为宗主之国,承认它是诸夏的天子,不曾对夏国卑躬屈膝。”
“而且我一路行来,贫苦者见的多,富足者见的少;怠惰者见的多,勤奋者见的少……更没有听说陛下有什么勤政纳谏的事例!”
“这是我在齐国时,没有遇见过的。”
皇帝更加生气了,喊人上前将齐使扣押了起来,并企图杀掉他。
夏国的老臣听说了这件事,又纷纷上书请求皇帝的宽恕。
皇帝跺着脚说,“真是可恨!”
“齐国向中原汉朝卑躬屈膝,它的使者却有胆量嘲讽朕!”
“这摆明了,是觉得汉强而夏弱!”
“为了国家的颜面,朕绝对不会放过他!”
虽然在长久的往来中,
夏国的君臣通过各方面的对比,已经逐渐熄灭了跟秦汉竞争正统的想法——
有赖于夏国所在大陆的地形,战火很难从中原或者西海,蔓延到这里。
但过于封闭和优越的环境,也让夏国人比起秦汉,要更加平和,更加惫懒。
这样的心态,自然支撑不了夏人,对“天子”的宝座,发起挑战。
但明面上,夏国君臣并没有将之说出来。
毕竟局势还没有到紧张刺激的地步,夏国岂能主动跪下,以示软弱呢?
而且夏国的先君,也希望通过告诫后人“不要排斥苦难,要居安思危”,让后代君主中出现一个绝世天才,扭转夏国的风气,然后带着国家崛起。
如此,更不能先跪了。
只是,
这样体面的维护国家尊严和地位的做派,落到当今皇帝的眼中,却变成了“秦汉不足为惧,我大夏也可天子”的意思。
只要他当上了诸夏天子,成为了正统,那些**规矩,又怎么可能再来让他心烦呢?
对皇帝来说,
那些老臣的频频劝谏,可不是出于忠心,而是因为自己年轻,权力还不够巩固,方便他们倚老卖老罢了。
怀抱着如此想法,
加上后宫中的好几位美人,正仗着皇帝的宠爱,为自己家族的父兄谋求高官厚禄,
皇帝便以“勾结他国细作,有意谋反”为理由,将那些再次伏宫阙劝谏的老臣,扔到监狱之中,让他们跟齐使面对面玩弄老鼠跟蜚蠊去了。
随后不久,
东边一直跟朝廷作对的诸侯王突然因病暴毙,其部下很快上表归顺,让夏国的东部得到了暂时的平定。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让皇帝信心满满的觉得:
朕就是天命所归!
朕生下来,就是要当天子的!
所以,
他带着无比的激动和自信,向群臣宣布:
“朕要御驾亲征,扫荡南方身毒诸国!”
他要用史无前例的武功,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当朕率领王师凯旋归来时,诸逆臣皆当死去!
这是他没有直接杀死齐使和那些老臣的主要原因。
有臣子无法理解皇帝突然的自我,
但皇帝也很不解:
“为什么身毒人出了名的好欺负,历代先君却没有一个南下统治他们的。”
“汉朝的皇帝都敢向着南北扩张,为什么我大夏不行!”
“朕要做一统江山的君主,要独享一个宗庙的供奉!”
这样说着,
皇帝便带着军队轰轰烈烈的向着南方而去。
“他会成功吗?”
旁观这场乱局的夏成宗很担忧的说道。
他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洒脱,至今仍对延续社稷怀抱希望。
在东边的诸侯暴毙之时,
他甚至想着:
只要皇帝之后不再折腾,修几座宫殿而已,还不至于有国家倾覆的危险。
毕竟打仗才是最花钱的。
奈何他的期待毫无作用,
胸怀大志的皇帝就像脱缰的野狗一样,根本无法被人劝阻,只卯足了劲儿,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
对此,
深感无力的成宗只能抱着自己的牌位,垂死挣扎的祈求鬼神的回复。
但何博告诉他,“只给臣子十天的时间,让他们准备好粮草补给,然后带领大军南下征战……这样的行为,即便过去千年,也只会有一位人物超过他了。”
而那位留学瓦剌的天才,
无论如何,也是仗着祖宗留下的家底深厚,国家正处于繁盛之时,才有这般的勇气。
但夏国皇帝呢?
他仗着身体好把对手给熬死了,好不容易有了点喘息之机,马上又要扶着墙去到处蹦哒。
一副“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的模样。
“你与其期待他带着胜利返回,还不如期待下祖陵山上的那棵树,能否撑得住他的重量。”
“这小子沉迷酒色很久了,肚子比他后宫里怀孕的妃子还大呢!”
成宗叹了口气说,“万一有机会呢?”
身毒那么弱小。
“而且祖陵山那边的都城,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社稷动荡的时候,朝廷也不一定会再跑回去。”
夏文王建立新朝后,便进行了迁都。
后面夏王称帝,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仪,彰显大国气象,又迁都了一次。
祖陵山那边,
那座新夏最初的国都,
早已被夏人遗忘,只当它是一座普通的小城。
“你要相信子孙跑路的能力!”何博安慰他道。
“那可是你父亲留给子孙,最后的恩泽!”
夏成宗直接翻了个白眼给他。
那棵歪脖子树,能算什么恩泽?
何博没有生气,只是抬头看起了天空。
在那里,云层正在翻涌,来自大洋的水汽正在积蓄。
有经验的老农在这样的天象面前,能够很轻松的做出判断:
今年的雨水,会十分的充沛。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突然冒出的夏文王神情严肃的说,“久旱逢甘霖,要得是恰到好处的雨水。”
“若暴雨倾盆而下,干旱开裂的土地,会遭到严重的冲刷。”
“而且各种水利失修,已经很多年了,河道沉积的淤泥也有不少。”
“它们调节雨水的能力不知道还有多少……”
“一旦暴雨失控,就要泛滥成灾!”
到那个时候,
夏国本土洪灾来袭,
夏国皇帝领军在外,没办法及时补充粮草,
局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可这不是你期待的吗?”何博看向夏文王。
“我并不想让百姓遭受太持久的痛苦罢了。”
兵灾来的快,但去的也快。
只要天下安定,陷入狂暴状态的诸夏后裔,就会自己恢复冷静,而不是沉浸在烽火之中,无法自拔。
但大旱大涝,却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才能抚平其带来的损失。
“对了,邹衍呢?”
夏文王忽然问道,“这段时日,我没有见过他。”
太平道做大事的时机马上就要到来,邹衍这位大贤良师怎么可以消失呢!
“哦!”
何博坦然的告诉他,“他因为当面嘲讽我,已经被我沉河很久了。”
“今天你不提他,我都快忘了,他还在我编制的猪笼里面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