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元年,
汉朝的天子来到了上林苑附近的五柞宫中。
这里是当年卫青、霍去病训练将士的地方,
他年轻的时候,经常与之在这里打猎、游玩,组织士卒进行军演。
但眼下,
已经有太多东西改变了。
少年意气的皇帝变得垂垂老矣,
曾经华丽的五柞宫也充斥起苍凉的气息,涂漆的门窗出现了些许的裂隙。
当风吹过的时候,
它们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就像皇帝老朽的身体一样。
只有宫殿旁边栽种的五棵大柞树仍旧郁郁青青,摇摆着自己的枝叶。
它们曾见证皇帝的年少,
如今也见证着皇帝的老去。
“……陛下!”
跟随皇帝一同来到这里的霍嬗悄悄的走进,神情有些哀伤。
他说,“梁国传来消息,梁王去世了。”
“啊……”皇帝抖动起了自己花白的眉须,心中在一时之间,竟然涌现不出太多的悲情。
是因为离开他的人太多太多,他对此已经麻木了吗?
他只是感慨着说,“刘墉这个小子,竟然也先朕一步。”
“朕还以为他会走在后面。”
然后,
他依靠在凭几上,对霍嬗招了招手,“过来。”
霍嬗过去,平静的抬起头,跟皇帝对视。
这段日子,
皇帝总喜欢对着他,还有卫青之子卫不疑的脸思念故人。
刘墉的子孙中,也有仿照旧制,被皇帝召来长安陪伴的。
只是那位梁王孙在经历了多代的选育后,长的要比其祖俊美许多,也聪慧许多。
这让皇帝“睹物思人”的效果大大减低。
所以,
得到皇帝青眼最多的,还是近亲培育出来,不管是从父系还是母系,以及生性天赋上来看,都有卫霍影子的霍嬗。
这让霍嬗即便犯下了殴打皇帝宠臣江充的罪过,也得到了赦免。
而这次,皇帝同样在注视了这位疼爱的晚辈一会儿后,情绪失控的抬起衣袖哭泣:
“都离开了……朕老了,朕老了!”
他的功业,
他的江山荣华,
他那肆意妄为的青春,
已经完全在光阴流转间,暗淡了下去。
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苍老的汉家天子。
他有的时候很害怕死去,
有的时候又不免觉得,活得太久没什么意思——
他的朋友已然离去,
他的妻儿因为皇帝的喜新厌旧,渐渐只有表面上的敬重。
这世上还有几个真心关爱他的人呢?
这是皇帝之所以在晚年,宠爱江充这些人的理由。
他没办法像过去那样自信了,
他只能依靠权势,来换取别人的真心。
“……再陪朕出去走走吧!”
低声悲泣一段时间后,皇帝放下衣袖,露出了那张沧桑褶皱的老脸。
霍嬗上前搀扶起他,跟着皇帝慢慢走出五柞宫。
“你父亲和舅公以前在这里……”
“训练将士的骑射!”
当皇帝指着一处生慢了杂草的龙帝,想要跟后生回忆往昔的时候,霍嬗下意识的开口抢答。
然后他对着疑惑看过来的皇帝解释:
“上次陪陛下过来的时候,您跟我讲过。”
于是,
皇帝沉默下去。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等到夜半的时候,
皇帝躺在床榻之上,总有些睡不着。
年纪大了,
睡觉的时间就要变短,
而日夜摆弄权力,跟人勾心斗角,也让皇帝时常做梦。
很多时候,梦里的东西并不美好。
一觉醒来,皇帝总要气喘吁吁,心惊不止。
这让他的精神变得很差,疑心也更加重了。
因为善于跟各种巫师打交道的江充曾经对此发表过言论,怀疑有人在暗中用巫蛊伤害天子。
至于谁最有作案动机?
那就要看谁能在皇帝大行这件事上,获利最多了!
这也是霍嬗在散朝后,当着众多朝臣的面,猛揍江充的原因。
当时这位二代冠军侯挣脱了上前阻止他的同僚,举着碗大的拳头,对着江充邦邦就是两拳,打得对方立马眼冒金星,脸上青紫一片。
维持群臣上下朝会秩序的礼官很惊恐,赶忙开口说,“冠军侯,你这是何意?”
霍嬗没有回答,只一心殴打江充。
手打疼了,就抽出脸大的笏板代替,摆明了是抓紧时间,能揍多少就是多少。
旁边的梁王孙显露出惊慌的样子,对着左右朝臣答道,“怕是被人用巫蛊害了神志!”
“我听说匈奴单于记恨冠军侯横扫漠北的事迹,时常安排巫师对卫霍的子孙进行诅咒!”
“前天的时候,我上门拜访霍嬗,他还当着我的面扯开衣服,跟家中黄犬无故奔走呢!”
“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臣子询问曾经被俘而来的匈奴王子,如今的大汉忠臣金日磾。
对方张着嘴愣了一段时间,才含糊的点头,“有的吧,有的吧……”
而此事最后,闹到皇帝面前,也因其对卫霍子孙的偏心、以及臣子的劝说,被轻飘飘的揭过。
江充被打肿了脸,就算想再进谗言,一时之间也无法做到了。
他仪容受损,这段时间还只能待在家中,不能外出见人呢!
“唉……”
躺在迟迟无法入睡的皇帝想到这件事,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他知道,
霍嬗这么做,是在维护他的太子舅舅。
甚至他心里还很明白,
江充的言行举止,的确有挑拨天家父子的深意。
但有些东西,
知道归知道,做起来又是另外的事情。
毕竟比起怕死,皇帝更怕失去权力。
哪怕有卫青死前的嘱咐,
他也没办法在自己已然强壮起来的长子面前,保持豁达开朗的心态。
……
“为什么愁眉不展呢?”
当夜风吹拂过窗台,皇帝翻来覆去,总算发出轻轻的鼾声后,
梦里,
同样苍老,但莫名一副被人殴打过的先梁王刘墉,正在跟自己许久未见的堂哥打招呼。
皇帝有些惊讶。
他眼下,很少在梦里见到自己的亲友,
即使思念卫霍,也只在离别的初时,于梦中浮现过他们的身影。
“你这个……”皇帝指了指堂弟脸上的痕迹,“怎么回事?”
刘墉听了,顿时垮起自己那张老脸,跟堂哥哭诉起来,“你还记得我年幼时,差点放火烧了宗庙的那件事吗?”
“现在我死去了,于冥土之中见到了祖先,受到了这迟到已久的责罚。”
“我曾祖打得我好疼啊!”
“如果不是我跑得快,只怕还要被他打断腿!”
皇帝回想起当年——
刘墉的确提起过这件事。
他当时还特别得意来着,觉得自己发现火焰燃起来后,凭借一发大放水术就将之浇熄,可谓机智!
至于放水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老祖宗的牌位上?
那可不重要!
现在好了,
阳世的刘墉脑子不够,记不住这件小事,底下的老祖宗却是心心念念着,就等他死下来呢!
“唉!”
老迈的梁王顶着自己青红交错的脸,对皇帝堂哥恳切的说,“总而言之,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做令亲者痛之事……”
“我刘氏先祖在天之灵,可是会看着这一切的。”
说罢,
梦境逐渐的散去,
皇帝还没来得及发出挽留,就沉入昏暗的夜中。
他终于无牵无挂的睡了过去。
阴间,
刚刚托梦完毕的刘墉,捧着自己多彩的脸蛋呲着大牙,对身边的卫青说,“我放弃了给子孙托梦,让他们给我准备足够贡品的机会,去劝告天子。”
“希望他可以想开一点,不要辜负我的牺牲。”
卫青跟着点头,夸赞起了梁王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