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钟声悠扬地飘过,厂区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的、属于下午工作的节奏。
李峰喝完杯中的浓茶,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
是时候去办公室了。
他的办公室就在这栋宿舍楼旁边的三层办公楼里,位于二楼最东头,原本是朱红杰朱厂长的办公室。
现在朱厂长即将调任,这里便暂时成了他的地盘。
当然!
在老厂的话,李峰也是有一件办公室的。
李峰穿上挂在衣柜里的那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扣好风纪扣,整个人显得愈发精神挺拔。
他锁好宿舍门,缓步走向办公楼。
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格格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和纸张的味道,混合着老式木质家具的气息,这是独属于机关办公楼的味道。
推开那扇厚重的、挂着“厂长办公室”铜牌的门,一个宽敞明亮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办公室的格局和他的宿舍有些相似,都是一样的简洁、实用。
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心位置,桌面上铺着一块深绿色的绒布,上面压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
玻璃板下,压着厂区的平面图和一张全国地图。
桌子的一角,摆着一部红色的转盘电话机和一部黑色的、带有加密功能的“红机”,旁边还有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白瓷笔筒。
办公室里同样有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文件、书籍和技术资料,与他宿舍里那个空荡荡的书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峰走到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皮质转椅上坐下。椅子什么的都是新的,上面的皮被打理得有些发亮,此时李峰坐上去却异常的舒适。
他轻轻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桌沿,目光扫过整个房间。
从今天起,他就要在这里,发号施令,运筹帷幄,决定着这个数千人大厂的未来走向。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没有急着翻看桌上的文件,而是静静地坐着,熟悉着这里的环境,也让自己的心绪彻底沉淀下来。
“咚咚咚。”
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李峰坐直了身体,沉声说道。
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干部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恭敬而又略带一丝拘谨的笑容。
“李厂长,您在啊?没打扰您休息吧?”
李峰认得他,人事科科长,韩立业。
“是韩科长啊,快请进。”李峰站起身,客气地招呼道,“我刚到,正熟悉环境呢。”
“应该的,应该的。”韩立业快步走了进来,顺手把门带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小心翼翼地走到办公桌前,微微欠着身子,双手将文件袋递了过来。
“李厂长,您之前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李峰心里一动,接了过来,嘴上问道:“哦?什么事这么快?”
“是关于周建军同志的任命。”韩立业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邀功的意味,但分寸拿捏得很好,并不显得谄媚,“您昨天上午才提出来,我们人事科马上就走了程序。
下午跟几位厂领导碰了一下头,大家都没有异议。
这是任命文件和相关的材料,今天下午下班前,我们就会派人送到部里去备案。”
李峰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文件。
最上面的是一份红头文件,《关于任命周建军同志为一分厂拉坯车间副主任(副股级)的决定》,下面盖着五星陶瓷厂党委和行政的鲜红印章。
后面还附着周建军的个人档案、履历以及这次提拔的考察意见,材料做得非常详实、规范。
李峰的目光在“考察意见”上多停留了几秒。
上面对周建军的评价很高,说他“**思想过硬、业务能力突出、有冲劲、有干劲、是青年职工中的优秀代表”云云。
他不由得笑了。
这效率,这水平,确实没得说。
昨天他才在会上提了一句,今天下午正式文件就出来了,连部里备案的流程都安排好了。
这说明厂里的行政系统运转得非常高效,也说明韩立业这个人事科长是个会办事、能办事的人。
“辛苦了,韩科长。”李峰把文件放回文件袋,抬头看着韩立业,脸上露出嘉许的笑容,“你们人事科的工作效率很高嘛,值得表扬。”
得到新厂长的肯定,韩立业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了许多,腰也似乎挺直了一点:“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为领导分忧,为生产服务嘛。
主要是周建军同志本身就非常优秀,群众基础也好,所以程序走起来特别顺利。”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领导,又肯定了周建军,还顺便把自己的工作撇清了关系,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李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
“韩科长,坐。正好你来了,我有些想法,想跟你碰一碰。”
“哎,好,好。”韩立业受宠若惊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小半个**,上身前倾,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李厂长您请指示。”
李峰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目光沉静而深邃。
“韩科长,我们五星陶瓷厂,现在家大业大,光总厂加上分厂,职工就有好几千人,这么大一个摊子,人才是根本啊。”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韩立业的耳朵里。
韩立业立刻严肃起来,连连点头:“是,是,您说得太对了。人才是第一生产力。”
“我们厂里,现在有多少技术人员?各个等级的画工、拉坯工、模型工,各有多少?中层以上的干部,平均年龄是多少?有没有形成一个合理的人才梯队?”李峰一连串地抛出了几个问题。
这些问题,直指核心。
韩立业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没想到,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代厂长,上任第一天,关注的不是生产数据,不是财务报表,而是如此宏观又如此具体的人事问题。
这些数据,他脑子里倒是有个大概的印象,但要说精确到个位数,他还真没底。
虽然他是管人事的,但这些整体的他还没想到这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