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结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庆和楼的包间。
晚风带着一丝秋夜的凉意,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门口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红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送你回去吧。”李峰很自然地说道。
吴娜本来想说不用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孙强已经将那辆黑色的厂长专用轿车停在了饭店门口。
孙强看到李峰和吴娜出来,他赶忙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这辆车是厂里特意为李峰这个新任厂长配备的专车,也是他身份转变最直观的体现之一。
“吴...吴科长,请。”孙强恭敬地说道。
吴娜冲他笑了笑,弯腰坐了进去。
李峰随后也坐了进去,坐在她的身旁。
车厢内的空间不算大,两人并肩而坐,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气息。
吴娜身上是雪花膏的清香,而李峰身上,则是一种干净的肥皂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那是长期泡在车间里留下的独特印记。
“去将军楼。”李峰对前面的孙强吩咐道。
孙强应了一声没有多问,随后他熟练地发动汽车,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汇入了夜间的车流之中。
车厢里一时间有些安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鸣和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
吴娜侧头看着窗外,四九城的夜景在霓虹灯的映衬下,别有一番风味。但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风景上。
身边的这个男人,比她还要小上几岁,却已经坐到了她父亲当年奋斗了很久才坐到的位置。
而且,看他的样子,这似乎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见过的青年才俊不算少,大院里那些眼高于顶的同龄人,哪个不是家世显赫,前途光明?
可他们身上的那股子傲气和浮躁,跟李峰的沉稳内敛比起来,简直就像是没长大的孩子。
他们谈论的是谁家的老爷子又高升了,谁又换了新的手表,或是哪家的姑娘长得漂亮。
而李峰谈论的,却是工业布局、技术革新、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
格局和眼界,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车子一路行驶,很快就到了皇城根下那片肃穆庄严的区域。
高大的院墙,门口站得笔直的哨兵,无声地彰显着这里的与众不同。
“孙强,就在岗亭这儿停吧。”李峰开口说道。
“是,厂长。”
孙强稳稳地将车停在了岗亭旁边不碍事的地方。
李峰这么做,吴娜心里很清楚,是怕这辆没有登记过的厂里牌照的汽车开进去,会引来不必要的盘问和麻烦。
这种细心和周到,让她心里又是一暖。
“那我回去了。”吴娜推开车门,一条修长的腿迈了出去。
“路上小心。”李-峰叮嘱道。
吴娜下了车,转过身,对着车里的李峰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明媚的笑:“你也是,路上小心点。”
李峰隔着车窗,对她点了点头。
直到黑色的轿车转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吴娜才收回目光。
她站在原地,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好像空落落的。
她想起李峰在饭桌上说起未来规划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他为了工作,甘愿放弃舒适的家,要去住的工厂宿舍,想起他年纪轻轻,肩上却已经扛起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一个工人,到普通的大学生,然后从一个技术员到普通干部,一步步走到了一个数千人大厂的一把手位置。
这份能力,这份心性,放眼整个京城,又能找出几个?
更何况,他长得也……很好看。
不是那种奶油小生式的俊俏,而是一种棱角分明的英气,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沉溺其中。
这不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在心里描摹的那个未来伴侣的形象吗?
有能力,有担当,有理想,有抱负,还有着一副能让她心跳加速的好皮囊。
只可惜……他已经有那个叫丁秋楠的女孩了。
想到这里,吴娜心里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大院门口,走进了这片外人眼中的神秘之地。
回到家中,一推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
母亲张英正坐在沙发上织着毛衣,看到她回来,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脸上带着一丝嗔怪。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让你爸的司机去接你,你又说不用。”
“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吴娜换上拖鞋,走到母亲身边,撒娇似的坐下。
“跟同学吃饭去了?”张英一边打量着女儿,一边随口问道。
“不是,跟一个……朋友。”吴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朋友?男的女的?”张英的雷达立刻启动了。
“哎呀,妈,您查户口呢?”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张英放下毛衣,拉着女儿的手,忽然鼻子动了动,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还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点果酒。”吴娜吐了吐舌头,“对了,妈,我没坐我爸的车,是李峰送我回来的。”
“李峰?”张英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听丈夫提起过好几次而且上次的时候李峰还来过家里,自己对印象很深,自己跟丈夫都很满意李峰,张英这个时候怕搞错人于是她连忙对着自己女儿追问:“就是那个五星陶瓷厂新上任的李厂长?”
“嗯,就是他。”
张英一听,眼睛顿时亮了,立刻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外面静悄悄的,哪里有车的影子。
“人呢?”她回头问道。
吴娜被母亲这副急切的样子逗笑了,说道:“他送我到门口岗亭就走了,没进来。”
“哎呀!你这孩子!”张英一听,顿时跺了跺脚,脸上满是惋惜和责备,“人家大老远把你送回来,怎么能不请人家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呢?多失礼啊!”
在张英看来,这可是个绝佳的接触机会。
女儿都二十五了,个人问题一直没着落,眼光又高,寻常的年轻干部她根本看不上。
好不容易有个让她爸都赞不绝口的青年才俊,还主动送她回家,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结果就这么被自己这不开窍的女儿给放跑了。
吴娜看着母亲扼腕叹息的样子,只是微微笑了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深意:“妈,不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他……以后就住厂里了。”
“住厂里?”张英更不明白了,疑惑地看着女儿,“好好的家不回,住厂里干什么?”
“为了工作呗。”吴娜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他说这样方便。”
张英还想再问些什么,吴娜却已经站起身:“我累了,妈,先回房洗澡了。”
看着女儿走进房间的背影,张英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女儿,从小就主意大,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跟家里说全。
就在这时,房门“咔哒”一声被打开,吴娜的父亲吴正华穿着一身绿色军服,从外面散步回来了。
他额上带着一层薄汗,精神却很矍铄。
“娜娜回来了?”吴正华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嗯,刚回来。”张英迎了上去,帮他把外套挂好,然后忍不住把刚才的事情跟他念叨了一遍。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傻?那李峰都把她送到门口了,她就不知道请人家进来坐坐?我这当**,都替她着急!”
吴正华听完,却没有像妻子那样激动,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你啊,别瞎掺和,有时候关心则乱。”
“我这怎么是瞎掺和呢?”张英不服气地说道,“娜娜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大大方方的,其实在感情这事儿上比谁都怯。咱们要是不推一把,她能等到什么时候去?”
吴正华放下茶杯,看着妻子,眼神里带着几分洞悉:“你以为娜娜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请人进门?”
“那不然呢?”
“她是不想,或者说,是觉得时机不到。”吴正华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分析道,“这个李峰,我虽然没见过几次,但听小郑跟老姜他们提起来,可不是一般人”。
“他现在刚上任,正是要做出成绩的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娜娜在这个时候跟他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
“再说了”吴正华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我可听说,那个李峰是真的在医学院那边,有个处了好几年的对象,感情很稳定。”
“啊?”张英这下彻底愣住了,“有对象了?上次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这样说的,没想到李峰说的却是真的”
“嗯。”吴正华点了点头,“所以啊,你就别跟着瞎起哄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处理吧。”
张英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女儿刚才那副样子,看来她是知道的。
一时间,张英的心里也跟着五味杂陈起来。
这么优秀的年轻人,怎么就名草有主了呢?自家这棵好白菜,难道就真的找不到好地方种了?
而且张英觉得自己家族是真的需要优秀的女婿来支撑。
……
另一边,黑色的轿车在夜色中平稳地行驶着。
车厢后座,李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今晚和吴娜的这顿饭,收获比他预想的要大。
他不仅得到了吴娜的明确支持,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了吴娜态度上的转变。
从最初的试探、好奇,到最后的坦诚和敬意。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懂得审时度势,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能和这样的人成为伙伴,而不是对手,对李峰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二期项目涉及到大量的资金和物资调配,财务科长这个位置至关重要。
有吴娜在,他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她那点若有若无的小心思,李峰不是感觉不到。
只是,他现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去处理这些复杂的情感纠葛。
更何况,眼前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去打。
“厂长,咱们是直接回分厂吗?”前面开车的孙强见车子快要上主路,开口请示道。
李峰睁开眼睛,窗外的灯火流光溢彩。他沉吟了片刻,说道:“不,先回南锣鼓巷。”
“好的。”
“孙强,明天你帮我个忙。”
“厂长您吩咐。”孙强立刻答道。
“去后勤科说一声,就说我要在分厂的单身宿舍住。
让他们尽快给我收拾一间出来,不用太复杂,有床有桌子,能洗漱就行。”李峰平静地吩咐道。
孙强闻言,从后视镜里惊讶地看了一眼李峰。
住单身宿舍?
他跟了李峰一段时间,知道这位年轻的厂长在南锣鼓巷有家。
怎么好好的家不住,要去挤工厂的宿舍?
虽然厂领导的单身宿舍条件肯定比普通工人的要好。
但一般的话,厂领导都是喜欢回家住的。
“厂长,这……住宿舍是不是太简陋了?您工作这么辛苦……”孙强忍不住劝道。
“没事,就这么定了,住在厂里,处理事情方便。”李峰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今晚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你就直接开车去四合院帮我把行李拉到分厂宿舍”。
“……是,厂长。”孙强见李峰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只是心里对这位年轻领导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他当过兵,后来给不少领导开过车,见过太多讲究排场、贪图享受的干部。
像李峰这样,当了厂长,不想着怎么享受待遇,反而主动要求“吃苦”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才是真正干事的人啊。
车子很快就开进了南锣鼓巷。
深夜的胡同里格外安静,只有几户人家窗户里还透着昏黄的灯光。
李峰下了车,让孙强明天早上再过来,自己则推开了四合院的大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葡萄架上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正房和东西厢房都黑着灯。
丁秋楠在学校住宿,最近实习忙,很少回来。
而聋老太太,前段时间被她侄子接回乡下去了,说是要住上一阵子。
偌大的一个四合院,此刻只剩下李峰一个人。
他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收拾出来的家,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有不舍,也有一丝孤寂。
但他很快就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
他走到正房门口,拿出钥匙打开门。
他知道,自己暂时住厂里的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或许有些不公平。两人本就聚少离多,自己再一住进工厂,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毕竟现在也不想来回跑。
五星陶瓷厂,这个承载了他无数心血和未来希望的地方,正处在一个最关键的转型期。
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将自己彻底钉在阵地上,不能有丝毫的分心和懈怠。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让这个厂子活下去,更是要让它成为自己撬动整个时代工业格局的第一个支点。
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李峰深吸一口气,将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然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号的帆布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和一些常用的书籍资料。
他的动作不快,但很有条理。
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几本专业书籍、厚厚一摞图纸和笔记……
很快,帆布包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去睡,而是泡了一杯浓茶,坐在书桌前,摊开一张空白的图纸,拧开了台灯。
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窗内灯光温暖,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伏在桌案上,用笔尖勾勒着一个属于未来的,宏伟的蓝图。
对他而言,今夜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但对五星陶瓷厂,对即将到来的工业变革而言,这却是一个新时代开启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