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军事重镇,尤其还是刚建成不久、位于河套地区北门户,与高阙隔大河而相望的特殊城池,博望城的日常,其实颇有些诡异。
首先,作为军镇,博望城的军事气息颇为浓厚。
城墙上,是床弩、架弩等大型守城器械。
城墙外,在博望城东、西、南三个方向,三座军营呈‘碗’状,将博望城往北托起。
至于城墙内,也看不到太多民居,又或多少生活气息。
——城内居民区,多半都是分配给博望城守军将士的屋舍,几乎都没人住。
毕竟守军将士们基本都在城外的军营,隔三差五回‘家’看看而已,却根本没人真把博望城当家。
除了占据城池不到三分之一区域的民居外,便是占据城池近半区域的交易市场。
一小半,是周边地区的牧民、部族,来售卖牛羊牧畜,乳制品、肉食及皮毛的。
多半则是内陆来的汉商,想要将手里五花八门的商品,换成在河套不咋值钱,在内陆却价值不菲的草原特产。
只是时间已经来到凛冬腊月,博望城内的市集,早已冷清到看不见人影。
——哪怕身处草原绝无仅有的温暖区域:河套,各部族也仍旧是各自于祖地安营扎寨,借着那一块块洼地下,层层迭迭堆积起的牧畜干粪层,以及洼地相对较高的温度、较小的寒风而艰难过冬。
河套各部族都在猫冬,内陆汉商,自是即没了来博望城的兴致,也没有在这腊月凛冬做生意的心气。
来得及的,多半都自北地返回了通俗意义上的汉地。
即便是来不及走的,也基本都是租了个宅、院之类,凑合着在博望城过冬。
博望城有多冷?
后世有这样的诗句,说:胡天八月即飞雪。
河套地区,或许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胡天’,却也离得并不远。
——博望城北不足百里,大河对岸的高阙,便是文明与野蛮、汉地与‘胡天’的划分界限!
所以,在这腊月凛冬时分,博望城,几乎是处于冰封状态。
城门无不紧闭,仅开了大门侧的小门洞,以供人必要的出入。
城外三营的守军将士们,更是多半都不愿回博望城,会自己分配到的‘家’看一眼,而是更愿意在军营内报团取暖。
冷。
相当的冷。
勉强还能忍受,衣食还算富足,但仍旧是汉地几乎不会出现的寒冷。
便是在这般寒冷中,博望侯程不识的身影,也随即出现在了城东大营外,一处高地上的瞭望、观远位。
——博望城;
博望侯。
单就是这城池名称,与爵号之间的羁绊,就使得程不识与这座北塞军镇,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但此刻,程不识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身侧几里处的博望城。
而是在数十里开外,那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一片中,仍好似依稀可见轮廓的先秦关墙。
“高阙……”
作为如今还是军方数一数二的高级将领,程不识当然是第一时间,便接收到了有关高阙之战的军事命令。
而眼下,距离最终的战役发起时间,也仅剩下最后的三天。
感受着周遭空气传来的刺骨冰寒,以及视野所及,天地上下一白,程不识目光凝沉之际,也不忘本能的紧了紧身上披风。
——程不识是雁门郡人,照理来说,也算是汉家少有的,能经受一定苦寒、能更快适应寒冷的高级将官。
但从此刻,程不识的衣着打扮,就不难看出这河套-幕南交界处,究竟冷到了怎样的程度。
由下而上,程不识脚底踩着的,是一双少府专门为边塞将官定制的鹿皮靴。
皮靴内,程不识更是传了一层布袜,一层软皮袜。
下身,更是从里裤、外绔,再到将下身衣物与皮靴连接在一起的束腿——里外里也足有三成。
上身,同样是一层里衣,一层皮甲,一层外穿军袍。
再有,便是能将程不识大半个身躯,藏进风雪无法触及之地的巨大披风。
至于甲、胄?
莫说眼下,程不识并非身临前线战阵;
便是真上了战场、到了前线,也根本没人敢在这冰天雪地,去穿金属制的甲、胄。
便如此刻,程不识头顶,只一顶裘帽将程不识的脖颈、耳朵藏起,就连面门,都有小半藏在了披风上部立起的领口之内。
如果说早先,程不识还只是从理论层面,能明白‘塞外苦寒’四个字的含义;
那在博望城这不到一年时间,程不识却是切身体会到:塞外游牧之民,为什么会那般不遗余力的,在除冬季外的其余季节,悍不畏死的抢掠汉边军民。
——在身临其境后,塞外苦寒四字,终于在程不识的心中具象化。
而在程不识看来,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即便是升为华夏军人、当今汉室将官的程不识,也想不到除抢掠外,游牧之民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能在物资贫瘠的辽阔草原,储备足够的过冬物资。
当然,理解了游牧之民为什么这么做,并不意味着程不识就接受、认可这种情况的存在。
作为汉将——尤其还是边郡出身,在那场汉家丧师失地的卫国战争中崭露头角的高级将官,程不识对于游牧之民的恨意,只有血液能洗清。
至于程不识对‘塞外苦寒’四子的理解,以及对游牧之民南下劫掠的动机感悟,自然是让程不识心中,多了一些思考。
既然游牧之民,是因为活不下去、是因为‘塞外苦寒’这四个字,才不得已南下拼命劫掠;
那将来有朝一日,倘若汉家能解决这个问题——能让游牧之民即便不抢掠,也同样能安稳过冬,那游牧之民对长城以内的威胁,或许也能得到相当有效的控制……
“郅都所部,到何处了?”
沉默间,程不识冷不丁发出一问,当即惹得身旁亲兵上前禀报。
“郅将军所部,于前日、昨日晚间,分批次潜出东、西大营,已于今日辰时于大河南畔聚集。”
“按照战前部署,郅将军所部,今日会在南畔潜伏、修整至日昏。”
“待夜幕,方会再度拔营背上,涉大河而临高阙。”
亲兵低沉的汇报声,只引得程不识微微一点头。
遥望向高阙的目光中,更是陡然带上了满满的凝重。
——郅都,是在七日前秘密抵达博望城。
至于参加此战的大军,则是采取了更为高效、更为省时省力的轮转调防。
长安派出的部队,除了羽林、虎贲、北军三部的精锐低调抵达博望城,余者多半去了北地,接替朝那塞一线的防务。
而北地、陇右,则分调近半边军,进驻河套。
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行军时间,以求在匈奴人得到情报前,提前打响,甚至结束高阙之战。
道理很简单。
如果此战,尽由长安派出的大军作为参战主力,那就要等十数万战卒,从长安一路长途跋涉——先背上抵达萧关,出萧关而踏足北地;
再横穿北地出朝他,踏足河套再行背上,方能抵达博望前线。
在这个过程中,匈奴人在关中暗藏的探子、在北地埋下的眼线——甚至是河套地区,这些个看似归降汉室,实则却也随时做好‘重归单于庭怀抱’之准备的各部族,必然会察觉到汉家异常的军事调动。
时间拖得越久,匈奴人提前得到消息、提前加强高阙防务的概率就越大,汉家获取此战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小。
还是那句话。
在封建时代——在人口流动被严格控制的古华夏,十万人数量级的军事调动,是不可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完全不引起敌对势力的关注的。
所以,与其去费心费力,去追求不可能实现的信息封闭,倒不如看开些,打一个时间差。
——汉室的军事调动,匈奴人肯定会收到消息。
只是有关军事、战略方面的情报,往往都是具备时效性的。
好比此战,汉家暗中筹备、不宣而战,即将‘暴起’而开启高阙之战。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高阙的匈奴守军,还是幕南的右贤王伊稚斜,其受到情报是在战前、战中、战后,其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最糟糕的状况,自然是高阙于战前得到消息,提前有了防备。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那此战,汉家最好的选择就是鸣金收兵,在战役打响之前,便推翻关于这场高阙之战的一切军事计划。
稍好一点的情况,则是右贤王伊稚斜提前收到消息,却无法及时告知高阙,只能率援军向高阙飞奔而来。
这种情况下,汉家仍旧会有一个窗口期,能争取攻下高阙。
只不过,若是直到右贤王部的援军抵达,汉军将士也依旧攻夺高阙无望,那此战,也同样会失去继续往下的必要。
再好一些的状况,同时也是发生概率最大、汉家最希望达成的状况,便是右贤王庭、高阙,皆于战中得知这一军事情报。
高阙没的说——汉家这边一开打,他们就会有体感了。
而伊稚斜那边,若是在战役爆发后才得到情报,那即便是立刻召集大军,也很难来得及支援高阙。
此战,长安天子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战略预案!
十日内攻下高阙,方可进行下一步计划,重兵驻守高阙。
攻夺高阙的时间超过二十日,计划就要从驻守高阙,变成自高阙主动出击,侵扰幕南,为后方大部队从汉地源源不断涌出,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若是到战役爆发第三十日,仍旧没能攻下高阙,则终止战役。
十日,二十日,三十日,三条红线清清楚楚画在那里,也算是最大限度的明确了此战,汉军上下的总体战略思想。
——能在匈奴人反应过来前,把高阙捏在手里,汉家才算是真正掌握了高阙一些!
若是在匈奴人援军抵达之前攻取高阙,汉家则需要加大此战的投入力量,需要更多部队抵达高阙一线。
在这种情况下,高阙之战的参战部队,便需要‘虚张声势’,主动出击,把匈奴人拖在高阙之外,以免高阙再度易手。
最差的状况,自然是直到匈奴人援军抵达,高阙却仍旧久攻不下。
若果真如此,那此战,汉家便几乎没有了胜算,只能终止战役,并承受此战不能胜、不能速胜的后果。
往小了说,是军事误判,是军心低迷,是战略失误。
往大了说,是损兵折将,乃至于穷兵黩武,却又一无所获……
“传令博望三营。”
“明日正午时分,凡博望守军,皆至博望西南聚集,以行冬训。”
望着高阙的模糊轮廓,程不识沉声一语,当即惹得那亲兵领命而去。
而在那亲兵离开之后,程不识身边的其余护卫,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各自苦笑着摇了摇头。
——程不识治军严谨,向来都是出了名的。
所以,早在博望城才刚建成、程不识才刚上任朔方太守时,便不断有小道消息传出,说程不识喜欢动不动就搞野外拉练。
且尤其喜欢于冬天,通过拉练、演习来判断麾下军队的极限!
早先,亲兵们听着底下兵士们的抱怨,还多少曾动摇过,也曾生出‘要不要劝劝将军,不要这般苛待兵士’的念头。
直到此刻,看着程不识脸不红、心不跳,说博望三营要在明日午时——在高阙之战开启前的两天,开始今年的‘冬训’拉练,亲卫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日,只怕程不识早已筹谋、布局许久。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兵士们满腹牢骚的走出军营,到博望城西南角的丘林带‘冬训’。
结果冬训的第一个项目,是潜行北上,涉大河而兵临高阙,模拟偷袭高阙!
再然后,便是模拟变成实战……
“将军,真乃神人也……”
亲卫们暗下感叹着,不由觉得程不识那并不算十分高大、威猛的身形,居然莫名伟岸了些。
而在丘林顶部,程不识只驻足远眺向高阙,宛若一尊冰雕。
“郅都啊郅都……”
“可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