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四十二章:狐狸与蛇

大中午的,正是宫里最安静的时辰。

政务已毕,午寝方起,整座宫城像被轻轻按了静音,因此,那一声声呜咽才显得格外刺耳。

萧雨泽眉心紧皱,怒气像被安抚了一般,慢慢往下沉沉。

他眯了眯眼,重新打量那宫婢,又看向萧宴舒,上下一抹,不紧不慢,像是忽然换了副心情。

“既然三弟开了口……”他的声音平静得很,甚至带着点兄友弟恭的温度。

“身为兄长——”他顿了顿,那一刹,那眼底闪过的冷光利得像刚磨好的刀。

“——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这一句落下,将刚才的暴戾全部压进暗处,像是另一种更深、更危险的情绪露出角。

萧宴舒像是根本没察觉,只弯了弯嘴角:“那三弟便不客气了。”

他迈步向前,姿态闲到不可思议,像不是来接一个差点被卖掉的宫婢,而是来取一件他顺手点名的物什。

侍卫见他靠近,不约而同松了手。

萧宴舒接住快要软倒的宫婢,手腕微一用力,把人扶住:“自己站好。”

宫婢腿肚子直抖,却还是勉强借着萧宴舒的力站住了。

萧宴舒即刻松手,拉开了一点距离,目光移向萧雨泽时,在某处停了一瞬,才随即道:“谢二皇兄,那我就先把她领回去了。”

萧雨泽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应,只是看着那半寸距离,眼神渐渐冻住了,像一条盘踞不动的蛇。

“三弟……”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从冰缝里压出来:“兄长的施与……不可能无止无尽。”

萧宴舒凤眼中的笑意微滞,但那滞意连呼吸都没停住就被他压回去。

下一瞬,他便又恢复成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缓缓勾唇:“兄长给多少,三弟便拿多少。”

语气乖得不得了,像只趴在院墙上的狐狸,可沈蕙笙在廊柱阴影里,看得比旁人更清楚。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个奇异且荒谬的想法——萧宴舒的乖,是故意的。

因为狐狸终究是狐狸,乖得再像,也只是把牙悄悄藏进嘴里。

他此刻把锋芒收得如此干净,或许……不是怕萧雨泽,而是不想因此多生是非,牵连到她。

想到这里,沈蕙笙倚在廊柱下,胸口轻轻起伏,有种陌生的酸意轻轻浮上来。

她从前一个人惯了,事事靠自己,风雨来了便挡,委屈来了便抗,从不奢望有人替她伸手。

而如今——她第一次有了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可狐狸的温顺似乎未能换得萧雨泽的松懈,他依旧盯着萧宴舒,眼里那点冷意几乎要压碎空气。

“既如此,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三弟此前亲口说过,讲律院那沈氏小律席,被你相中了,还求我留她一命。”

“相中了”三个字落地的瞬间,沈蕙笙几乎忘了呼吸。

不是因为那句话,而是因为——这件事被拿来当众说。

萧宴舒的喜欢明晃晃,若她说察觉不到,连她自己都不会信。

可这样光明磊落的事,却被二皇子说得像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着实令人作呕。

她可以装聋作哑、可以承受误解毁誉,唯独不能承受——被人当作伤羞辱萧宴舒的武器。

她的指尖在袖中悄悄攥紧,连指骨都绷出了微凉。

萧雨泽还在说,他似叹似笑,轻轻抬了抬下巴:“可如今三弟为这宫婢护得这样急,是想告诉为兄——你已经另有所爱了?”

萧宴舒被这一句问得一愣,像是真没料到二皇子会把话逼到这种地步。

他眼睫轻轻动了一下,随即失笑:“二皇兄这话,倒叫我不知如何答才好。”

他摊了摊手,整个人看着比谁都无害:“我一个闲散王爷,哪里护得住谁的性命,还另有所爱……”

他说着似是自嘲,目光却飞快掠过廊下那道身影,不着痕迹地绕开不提。

“沈小讲官也好,这宫婢也好——”他眼尾轻轻一挑:“若不是二皇兄先开了恩口,三弟哪有资格伸手?”

“至于今日——”

他侧了侧身,让宫婢半掩在自己身后,悠悠叹气道:“不过是一时见她哭得可怜,心软罢了。二皇兄你还不了解我?三弟向来这点毛病:见不得美人落泪。”

“见不得美人落泪?”萧雨泽轻轻重复,声音像在笑,眼底却毫无笑意。

“那若是——沈小讲官哭呢?”

萧雨泽一顿,四周空气一下冷了。

他继续道:“那三弟倒说说看——这二位,你要哪一个?”

萧宴舒被这一声逼问僵住了笑意,半晌,他才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轻松。

“——我要宫婢。”

“哦?”萧雨泽挑眉。

萧宴舒没等他继续,便接了下去:“我要宫婢,二皇兄给得我;可若我要沈讲官——”

他说到这里抬起眼,唇角仍带着惯常的散漫,声音却淡得几乎认命:“……谁能给我呢?”

“谁能给你?”萧雨泽轻轻一声,像在慢慢咀嚼。

片刻,他冷笑一声,锋意毕露:“总之不是你。”

他朝萧宴舒走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你今日要宫婢,本王可给。”

说着他话锋一转,唇角掠过一丝凉薄:“可若他日沈讲官出事,你莫要再来求我。”

萧雨泽的话像一道冷风直接灌进萧宴舒骨缝里,可萧宴舒却偏在下一息里,把所有不甘和难堪压下去。

他垂了垂眼,弯出一个乖得不能再乖的笑:“二皇兄说得极是。”

萧雨泽冷冷“嗯”了一声,衣袍一转,大步离去;侍卫们匆匆跟上,脚步声很快远了。

宫内又重归于安静,但空气里的压迫还残留着。

萧宴舒站在原地许久,久到连沈蕙笙站在他面前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宫婢。

“殿下——”

萧宴舒立刻移开了眼,佯装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

“吓坏了?”他轻声问,不知道是在问宫婢,还是问她。

“没有……”宫婢颤声应。

沈蕙笙樱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好。”萧宴舒眨了眨眼,像是松了口气:“要真吓坏了,我还得负责哄。”

“殿下……”

沈蕙笙方开口,他却已把所有情绪、所有狼狈全收回眼底,凤眼一弯,又恢复如常。

“没事了,你回去吧。”萧宴舒对宫婢说:“下次小心些。”

宫婢忙不迭地道谢点头,却也真的不敢多留。

直到确认人安全后,萧宴舒这才往前走了几步,姿态轻松,可步伐却沉得不像来时。

“走啊,沈小婢女,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他回头问她,满是戏谑。

沈蕙笙点了点头,紧紧跟在身后。

一路上,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开口叫他,却又生生忍住了。

因为她怕——一旦喊出声,自己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