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六十一章:灯火未熄

食盒里的甜香,被封得严严实实。

空气里,只余剑锋入鞘后残存的冷意。

沈蕙笙怔在原地,许久之后,才缓缓低下眼睫,仿佛这时,才真正听清萧宴舒的问话。

她没有回答。

只是向着萧宴舒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食盒轻轻在案几一角。

“殿下……”她开口:“我买了豆花。”

声音不高,也不低,却避开了方才那句话的方向,像是绕开一处不可踏足的地方。

“应该……”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是热的。”

“豆花”二字落下时,萧宴舒唇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终于听见了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答案。

不是被拒绝。

而是被绕开。

他忽然笑了一下,这一次,是真的笑了,却短得近乎敷衍,连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

“原来如此。”他说。

他没有再看她,只伸手,将那只食盒推回她原本站着的位置。

推得很轻,却恰好停在两人之间。

“沈蕙笙。”他笑意未散,语气却已淡下去,“你是来哄我的?”

他抬眼看她,目光却不再有期待。

“可你连假设——都没打算让它真的成立过。”

沈蕙笙看着食盒,心下一沉,低声道:“殿下,我并非有意伤你。”

“嗯,你没有。”萧宴舒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不是有意的。”他说。

“你只是——从来都站‘理’。”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替她把所有可能的辩解,一一说完。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看着她,声音低了下去:“他是我兄长。”

这一句,没有指责,也没有质问,只是陈述。

“哪怕有诸多不是。”他停了一瞬,才继续道:“可从小到大,我能叫一声‘兄长’的人,并不多。”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里有一瞬的荒唐——

他竟为了一个不会回应他的情,换掉了本不该动摇的亲情。

“沈蕙笙。”

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平静得近乎温和。

沈蕙笙下意识抬头,却正好撞见他眼尾有一瞬极轻的红意,像是冷水里没化开的血色,被生生按住,没来得及往外漫。

“你讲理,从未错过。”

萧宴舒说到这里,停了一瞬,像是在斟酌接下来的分寸,再开口时,语气已慢慢落定。

“只是到今日,我才明白——情与理,原来真的不能并存。”

沈蕙笙动了动唇,像是终于意识到该说什么,却又发现已经迟了一步。

“你没错。”

“是我……”萧宴舒低声道:“不该让‘情’,出现在你面前。”

“是我,让沈讲官为难了。”

这一句话落下,像是为两人所有未说的话作了裁决,萧宴舒没有再等她回应,便已转身。

“豆花你拿回去吧。”他不看她,语气很淡,淡得近乎随口。

“我吃惯苦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是在给这场对话收尾。

“甜的,留给该留的人。”

说罢,他便消失在她面前,脚步快得近乎仓促,快到连后悔,都来不及。

沈蕙笙仍站在原地,剑仍在架上,豆花仍在案几,像是被一并留在了原地。

萧宴舒就这样走了,像是这座王府,于他,再没什么可以留恋。

连带着她,也不再值得回头。

“该留的人……”沈蕙笙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轻轻动了一下,却没能牵出一个完整的笑。

她伸手,想去拿那只食盒。

那一瞬,她甚至没来得及分清,是想拿走豆花,还是想抓住什么尚未彻底走远的东西。

指尖刚触到木盒边缘,温度便透了出来,隔着木壁,依旧分明。

她这才意识到——豆花是真的还热着。

可这点热意,来得太晚。

晚到,与这满院的冷清,显得格格不入。

她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将手收回。

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那个时辰,便再没有重来的余地。

剑被他留下了。

豆花,被她留下了。

一冷一热,并置在此,却注定各自无用。

沈蕙笙离开王府时,再无人相送。

朱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门轴一声钝响,像是替这段关系,落了最后一道闩。

先皇忌辰在即,路上空寂寥落。

禁乐令已下,巡卒往来频密,脚步齐整而克制,像是有人提前替这座城,定下了行止与声息。

她一怔,立在原地向四周望去,只见行人各自低首而行,无人回头,也无人多看她一眼。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自己也不过是这道秩序里,被一并推着前行的一粒尘沙。

她又能真正留下什么呢?

时间照旧向前,一切皆然,什么也不会为人停留。

沈蕙笙站了片刻,终究还是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她的身影很快融进城中的灰色秩序里,像从未偏离过既定的行止。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

桂叶落尽,庭院换霜,城中人声依旧,却再不提那场讲案;仿佛所有人都默契地,将某些名字,一并从言语里收了回去。

这里面,也包括——

那两位,或退场,或被推离的皇子。

“王府仆人斗殴致死案”后,二皇子府的风光,几乎在一夜之间褪尽。

往日王府门前,车马不绝,坊间提起那座府邸,总少不了“炽盛”二字。

而如今,府门仍在,人却先散了。

至于三皇子府,虽未牵涉此案,却也渐渐府门常闭,久不见主。

萧宴舒——似乎很久,都未再露面。

偶有人传言,曾在承曜宫内庭见过他。

他独坐廊下,抚琴不言;琴声不疾不徐,却总在未尽之处停下,像是弹到一半,便失了继续的兴致。

宫人不敢近前,只觉那一方庭院,久而久之,竟比往常更静。

有人私下议论,说他心伤兄弟相争,自此厌了朝局;也有人低声提起,曾在讲案散后的某个夜里,看见他独自立在讲律院外。

那夜无月,细雨未歇。

他并未入内,只站在门前,隔着雨幕,望着那扇未熄的窗。

站了很久。

直到雨声,将灯影一寸寸抹淡,他才转身离去,未曾回头。

仿佛那一夜之后,有些话,便再无人当面说起;有些情,也终于,被留在了灯火未熄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