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载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想起那个人了。
那个人于他,宛如一块旧印,被新章反复覆盖,以为再不会显影。
也正因如此,他极少再见萧子行。
那张脸,那样的站姿,就连他身上的气息——都太像了,像到让人无法只把他当作“儿子”。
那不仅仅是血缘的相似,而是一种早已成型的秩序感。
太上皇在世时,便是这样——不怒、不斥,不需抬声,只要站在那里,所有人便会自行校正位置。
连萧承载自己,也曾在那样的目光下,反复确认呼吸与分寸,反复掂量每一句话、每一个步子。
而如今,那种气息,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出现在一个尚未登基、却已不需借任何人之势的太子身上。
萧承载害怕的,并非被顶撞,也不是权柄旁落,他害怕的是,自己终于明白,当年那种无法反驳、无法回避的压迫,并非来自帝位。
而是来自一个人本身。
而现在,这个人,正站在他对面。
且萧承载清楚,这一次,无法再用上位者的沉默,或一句含混不清的裁示,将局势拖回到他熟悉的位置。
因为萧子行已落了子,且这两子,是当着他的面,一并落下的。
——赈灾粮银失拨案。
——王府仆人斗殴致死案。
这两个案子,他并非不知,只是他从未想过,这类案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摆到他面前。
萧承载盯着眼前人,良久,才缓缓开口:“既如此,昨日讲案,你可看了?”
萧子行应声:“回父皇,儿臣已阅。”
“如何?”
萧子行停了一瞬,答得很稳:“讲律院,按律行事。”
“按律。”
萧承载看着他,没有立刻评价,只缓缓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被他念得很轻,却拉得极长,像是在回顾旧事。
可旁人都知道,此案涉及二皇子府,“按律行事”四字一出,便等同于——不留私情。
东宫这是要,当着圣上的面,把界线划清。
内侍想到这里,只觉殿中空气骤然收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起来。
果不其然,萧承载瞬间抬起眉峰,将方才那点缓慢的余裕随之收起。
“朕记得,当年设讲律院,原是为佐刑,不是为夺断。”他顿了顿,又道:“可如今——”
话未说完,便已截断,他的目光始终定在萧子行身上,仿佛那后半句,本就该由对面的人来承担。
然萧子行始终未动分毫,只以一贯的平静,与之对视。
殿中气氛又紧了一分,旁人连换气都不敢太重,生怕龙颜将变,殃及自身。
这一分极微妙,可足已让人察觉,这句话,若不由天子亲自说完,便再无人能替他收回。
萧承载目光微沉,终于将那未竟之语,一字一顿续了下去:“讲律院一言,便可定案走向。”
话音落下,他并未移开目光,只静静看着萧子行,像是在观察这句话在他身上,是否会激起半点波澜。
见东宫神色未变,萧承载才敲了敲桌案,沉声道:“近来朝中有人上言。”
“说——讲律院锋芒太盛,讲官行事过界,言辞侵宫。”
他说得不急不缓,既未点名,也未提折子出处,语气更像是在复述一段早已被反复讨论、却始终未曾定论的话。
片刻后,他将话锋收紧,问:“你既监国——此事,你如何看?”
萧子行闻言,颔首,并未着急开口。
这份平静,让人几乎忘了,他是在被质问。
殿中日光静静铺着,落在他的肩侧,又顺着御案边缘延展开来,明明无界,却自有明暗。
随后他开口,语调平直,没有起伏:“讲案者,不问人,问理。”
那并非回答,更像是界定。
“若惧其理。”他停了一瞬,淡然接上:“便非无罪之身。”
话落,他便不再开口,大殿之中,重新归于静默。
萧承载沉默着。
他看着萧子行,目光停得很久,却并未继续逼问,那目光里,已不只是审视,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
萧子行只站着,未动,仿佛并未察觉那道目光深处的变化。
“子行。”
萧承载忽然唤了他的名字,而非东宫的称谓。
萧子行微微抬眸,应声而望。
萧承载像是从喉间轻吐了一息,才道:“你我之间,不只是君臣;你与雨泽,终究不是旁人。”
这话说得极轻,却落得很重。
萧子行神色一敛,随即垂眸一礼,在那长长的睫影掩映下,他的目光掠过父皇发间那一抹难以掩藏的灰白。
“父皇所言,儿臣明白。”
再抬眸时,他的动作比方才慢了一瞬,略一停顿,才继续道:“正因如此,才不敢擅断。”
“既然父皇已过问此案——”
“最终裁决,自当由父皇定夺。”
萧子行话音落定,便再静立不动,眉目间那点微不可察的收敛,很快便被掩回端正与克制之中。
萧承载听到这句话时,终于点了点头,将目光自萧子行身上收回,殿中那股绷到极致的气息,像是稍稍松动了一线。
可就在大家心中那根弦将要放下之际,萧子行忽然开口。
“父皇。”
萧承载本欲起身,按在案沿的指节一顿,又缓缓将身形重新坐实,衣袖随之垂落,掩住了方才那点几乎成形的退意。
萧子行继续道:“太上皇忌辰将至。”
一句话落下,殿内再无旁的声响。
萧承载的目光微微一沉,没有再看向萧子行,只垂眼望着案上的纹理,应道:“朕记得。”
萧子行颔首,像是在确认一项既定安排:“礼部已依旧例布置,城中禁乐,父皇当日需着素服,亲往德寿宫致祭。”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届时,儿臣随行。”
萧承载又应了一声,语气淡淡,却缓和了不少:“这些日子,事事压在你身上,辛苦了。”
萧子行神色不动,躬身应道:“为国分忧,分内之责,不敢称苦。”
见萧承载未再多言,他遂整肃衣襟,行礼告退:“父皇若无他事,儿臣先回东宫。”
萧承载抬手示意:“去吧。”
萧子行再行一礼,转身出殿。
至此,父子君臣对话已毕,朝堂风向既定,诸臣退避三旬,无一人再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