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案堂外,廊影深处。
萧宴舒并未入席。
他倚在檐下,半边身形隐在阴影里,廊外风声拂过衣角,却未带起一丝多余动静。
堂中讲案,他听不清沈蕙笙的每一句话,却能分辨出她的每一次停顿、每一次换气。
那不是迟疑。
而是——她在掌控节奏。
钟声落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她已经站稳了。
不是靠谁撑着,也不是借谁之势,而是讲席一旦落定,堂中所有人的呼吸,都会随她而走。
讲律院今日的风向,不在王府,也不在三司。
——在她手里。
“沈……讲官。”
萧宴舒垂眸,看了眼腰间新佩的剑:冷光未出鞘,却已足够锋利。
他指节在剑柄上停了一瞬,唇角轻轻勾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这一堂案,不需要他露面。
可若有人越线——
若有人妄图把这一堂讲案,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在。
讲案还在继续。
方才因那突然出现的旧卷引起的议论声仍在躁动,却被一声清晰而平稳的声音截断。
沈蕙笙立于讲席之前,站在众目所向之处,不急、不避,只缓缓抬手,将那页旧卷展于案前。
“此为——玉枕器物图之副本。”
沈蕙笙话声方歇,堂中顷刻低语交错,目光游移,方才被她压下的气息,在此时翻涌浮出了水面。
二皇子府那一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扬声质疑:“副本?此物既已失卷——副本从何而来?又当如何辨真假?”
沈蕙笙抬眼,看向那人。
目光冷静而清晰,没有被质问打断,也没有被声量牵引,像是在看一条本就该被回答的问题。
“因为此图,并非只存于一处。”
“亲王制玉,图样原卷存于内廷;按制设双档留存,一为监藏,一为备查。”
“案前丢失者,乃备查抄本,抄录在册,署名可核;而此份——乃内廷留存的备查原本。”
她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稳,却自带分量。
“非一人可改。”
“亦非一人可毁。”
堂中一时无声。
所有目光齐刷刷从她身上落向旧卷,连原本靠坐着的人,也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意识到——
原来,她早已算到会有这一问。
沈蕙笙仍旧看着那人,见他神色微滞、欲言又止,又语气不变地补了一句:“诸位若疑真假——”
“不妨亲眼一观。”
她说着,将旧卷与验伤图一并推至案前中央,像是把所有质疑,一并推回了律法之下。
“此为备查原本,页首有印,页尾有名。”
“此为仵作验伤图。”
“二者所绘器物纹理、弧度、受力点位,皆可对照。”
她目光扫过堂中众人,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期到的结果。
“讲律院不靠口舌定案。”
“只请诸位——依据说话。”
堂中一时微动,随后,陆续有官员起身上前,俯身细看,又各自退回原位,始终无人出声。
沈蕙笙静静看着,却未再去触碰那两页图卷。
直到众人尽数归位,她才再度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既然卷在,无疑;人在,无偏;律在,无避。”
她微微一顿,像是在给堂中留出时间,让这句话自行落定、发酵。
短暂的静默在堂中铺开。
有人下意识想要开口,却在对上案前那两页图卷时,生生咽了回去;有人低头翻动案卷,指节却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也有人干脆收回视线,端正坐姿,不再多看一眼王府那一席。
整座讲案堂,被她一句话压得严丝合缝。
“那这案——”
“便可以继续讲下去了。”
沈蕙笙话音落下,没有回应,也无人反驳。
因为所有可能反驳的空间,都已被她提前封死。
她垂眸,翻卷,干净利落。
紧接着,她不再停留于事实层面。
她引律而行,自《刑律·斗殴》至《亲府制用》,又援《从犯条》《器物伤人例》《覆案章程》,前后五卷,逐条勾连。
不逐字宣读,却一一对应案中事实;不涉立场裁断,只循律条而行。
她每引一条律,堂中便安静一分。
最初还有人暗暗计较,想着她终究会在某一条前停住;有人想要开口,却发现——无论从哪一句说起,都会先撞上她已经引过的律条。
于是,话未出口,便被自己咽了回去。
堂中原本还存着的那点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平。
至此,讲案已毕。
堂中已静了许久。
久到连翻卷的声音,都显得多余。
因为所有人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们原以为,这是一堂注定一波三折、因失据而崩盘的讲案;却没想到,他们想象中的失态,最终成了自己最不敢直视的处境。
沈蕙笙合上最后一卷律书,提笔落案,没有停顿。
——理不避权。
墨迹未干,她已继续写下:“皇亲之宅非法外之地,依律——需彻查。”
落笔之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因为在讲席之上,无需抬头——律里,人人平等,无分高低。
是夜,东宫独灯。
案前灯火静燃,萧子行方合上一卷文书,指尖尚未离案,内侍已捧着讲律院的案录入内。
他并未立刻翻看,只目光在封签上停了一瞬。
封泥鲜明,章印齐整。
来得,比他原先预想的,要早一些。
萧子行神色未动,只抬了下手,示意放下。
案录被安置在案侧,与其余文牍并列,他未再看,只继续按序批阅。
朱笔落下,行止分明。
内侍屏息立在一旁,看着那一叠叠文书一页页被翻过,夜在不知不觉间沉了下来。
殿外更漏几响,风声掠过檐角,又被厚重的殿门隔在远处;案前灯火微微晃动,映得纸页泛出淡淡的暖色。
一卷落定,下一卷便已展开。
时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走法。
直到——
东宫翻到案侧那一卷。
封签拆开,纸页铺展。
萧子行垂眸,看得很慢;每一条引律,每一处对应,皆未跳过。
像是在复走一遍,她在讲席上走过的路。
案卷合上时,他伸手,将它稳稳压在一叠已批阅完的文牍之上。
东宫已看完。
灯影下,他的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那点弧度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光影在案前晃动了一瞬。
甚至连他自己,也未曾在意。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只对案前那盏灯火说的。
“好一笔——‘理不避权’,连她的笔都有人怕了。”
内侍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殿下极少在阅案时出言点评,更几乎不会用这样带有判断意味的措辞。
半晌,他才试探着问道:“殿下,是否……彻查讲律院内应?”
“不急。”
萧子行语调无波,却刻意放慢了些:“送刀之人,总以为刀能杀人。”
话音落下,他的视线落在案前,停了一瞬。
“可惜——”
“她拿的,不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