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沈玉絜重重倒地,体力与心力皆不支,昏厥在赵氏眼前。
赵氏吓得半死,立刻传人去请医者。
在昏睡榻上的漫长时段里,沈玉絜断断续续做梦。
景和七年,一场冬猎,盛京之内半数贵女贵公子参与了。
那不是沈玉絜和连殊第一次见郁照,事实上,在冬猎之前,沈玉絜就悄然无息地关注着她,看她穿行于市井之中,忘却繁文缛节,普渡众生。
他的身边有太多虚伪者,而世人多是为权势富贵汲汲营营,偏她一人独行,超然物外。
杏林裙下,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坚韧渺小的花草。
郁照说:“我不是救人,我只是赎罪。年幼时落了心疾,情难自控之际误伤无辜,所以终年感到愧疚。”
她解释:“我希望在我死后可以不入地狱道,而是登天道。《华严经》称菩提心为“善中之王”,可破一切地狱苦难,我若修得,自无憾此生。”
她浅笑:“要谢我阿爹阿娘。他们收养我,又将我送去修佛,在菩萨座下日夜感化,便有了今日之我。”
她温言:“愿郎君千岁万岁,岁岁常欢。”
想与她千岁万岁吗?
沈玉絜一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直到冬猎时,久久蒙尘的、不为旁人动摇的心破冰千里,哀求佛祖能一同点化他。
做好人是很难的。
常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恶人只需要停止作恶就能得到一切,而像她那样的好人,要一生一世,在度人的路上蹉跎。
郁照很怪,她对成佛有执念,她的温善贯穿朝夕,片刻不停。
连从乱雪中挖出他和连殊时,郁照都在自责。少女将靴履换给连殊,把外裳披给沈玉絜,赤足薄衣,用看似纤弱的身躯背负、拖行……执拗翻山。
郁照千难万险寻到一处洞窟,割衣燃火,恨不能烧死自己为他们取暖。
他们几人围着一团篝火,看着洞窟外落白纷纷,他们困在这里,渐渐绝望。
他们吃完了郁照仅有的干粮,连殊靠倒在石壁上,阴气沉沉地说:“大雪封山,还不如让我和沈郎君直接死在雪里。”
“文瑶!你有心吗?”
连殊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这时爆发出强烈的争执,沈玉絜痛斥她狼心狗肺。
灾难之下,最考验人性。一个温文有礼的少年展露出凶恶,眼前未婚的妻子分明一向如此,可却伤透了他的心。
他是担心郁照会难过。
然而郁照还能微笑,抱着连殊轻哄,说:“我知道你只是害怕,可我保证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连殊和沈玉絜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沈玉絜为郁照的善意怦然,一发不可收拾,而连殊则四肢发寒,无比惘然恐慌。她不像人!她全然地不符合人性,没有人会无私奉献至此,日日与一个非人的、笑意盈盈的菩萨共处,连殊要发疯。
郁照很担心,长久的饥饿让连殊的状况很不好,也影响到了她的精神。
无奈之下,她对二人讲了介子推的典故,又讲了在某朝乱世,人们时如何顽强求生,她希望他们能将底线放得低一些,只为了活下去。
毕竟活着才不负已有的一切,他们的起点是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望不见的天堑。
郁照在被院判夫妇收养前,也只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家中遭难,亲眷全无。又因为无权无势并不足以保全己身,频频危困,幸得夫妇收容,才有如今的她。
郁照不希望他们自暴自弃、轻言放弃。
她抹了下眼泪,向他们递刀:“不要杀我,因为血肉会**。”
“一片一片割开我的皮肉吧,尚且能饲养郡主与郎君几日。”
“请饮照之血,食照之肉。”
“照不怕疼,却怕你们会死。”
“不必担忧,我会成佛,自登极乐。”
“……”
到最后,他们当然没有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苟延残喘,但郁照的确是付出了很多,受了很重的伤,才找回来一点点食物,给贵人续命。
她想要什么?
她的话,惊世骇俗、振聋发聩。
吃掉罢。
用她的命换他们活,像为贫民义诊时那样,救民于水火。
郁照是他的佛陀。
沈玉絜重复地回梦。
直到又忆起她最后一次面目狰狞,“沈玉絜——啊——”
“阿照!……你回来吧,你为何还不回来……?”沈玉絜在长梦中追逐。
又忏悔。
“对不起,我有错……我不该逼你……”
“原谅我!原谅我!”
他知道,郁照不爱他,因为在她眼里就是众生平等,她会爱所有人,一心投入苍生道中。
他好像病了,木然地躺在榻上,连日的不进水米,睡得昏天黑地也尽显疲态,似乎还有了深色的胡青。
医者说沈二郎是心病,若再不干预调理,会损伤心脉,不可逆转。
……
郡主府
连殊支了一张藤椅坐在庭中读书,桌边放着泡好的茶与精致点心。
日头正照时,她问身旁的阿织,今日有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阿织,沈家有动静吗?顺天府那边有没有传出什么?”
上巳节的命案当然是捅到了官府那儿,亟需解决。
阿织将打听来的事和旁人转交的字笺拿给她看。
“郡主,沈家那边,沈公子的情况似乎不大好,找了不少医师去,甚至还私见了杜院判,至于到底怎么样,奴婢也不清楚……别人家的家事,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连殊饮了一口茶,愁眉深锁。
“阿织,你说照此以往,会不会还没等到出嫁,我就要独自一人了?”
沈玉絜是她的未婚夫婿,纵有龃龉,但也不能够不关心、不惦念。
阿织打了几下嘴,咋咋呼呼地道:“郡主!莫说这种话,你要和沈郎君白头永偕的。”
和他白头永偕?
连殊一笑:“恐怕是做梦。”
“啊呀,忘记说顺天府那边的情况了,郡主已经大致看过了吧?奴婢也不好多说。”阿织赶忙把话题扯开。
别再提沈二郎了。
连殊正是看过那封字笺,才更凝肃。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没想到那些人把后厨翻了个遍,竟然在盛放食材的地方,找到了一串佛珠。
有佛珠在,指向就太明确了。
郁照早年常去寺庙听佛,菩提珠的主人,除了她,还会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