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惊惶?”
有人放下碗箸,挺直了身板,抻长脖子去瞧望异样。
那人身边吐出一滩被嚼过的秽物,此刻他还发了癫似的跪趴在地上,手指压入口腔催吐,酒水、饭菜齐齐倒出,散发着微妙的臭味,见者自觉退避开了一些,从关切转为嫌弃。
好歹也是春日宴上,来者都自诩雅致,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着实难看。
与那人交好的女郎忍着反胃感去问他的状况,“怎么了?你说啊!”
“牙齿!!”
“有牙齿!!!”
“不、不是我的……不。”那人抱头胡言乱语,俨然是吓疯了。
“呕……”
“怎的?你也吃到了?!”
“啊——”
“啊呕……咳咳咳……”
砰——
一两个倒霉的吐得不甚清醒,也让旁人反胃不止。
食案掀了几桌,呕吐声此起彼伏,连殊手上的筷子摔落于地,轻响声湮没在哀嚎和倾吐中。
偏偏连殊在用膳时还说什么割股啖君的典故,此番竟如此惊悚地应验在宴饮中,叫人如何不心神动荡、惊慌失措。
她侧过脸对向沈玉絜,他略敷薄粉的脸只在此刻显得更惨白,宛若一只纸扎人,眼珠停滞在眶中,双唇微张,除了尚有一线呼吸,和不瞑目的死人一般无二。
“沈郎君!”连殊压着恐慌的情绪走过去倾身扶住沈玉絜,饶是她想要捉弄沈玉絜,也不成想会真真遇上这样荒诞可怖的事。
若不是她并未食肉,怕是不比那些人的状况要好。
沈玉絜被她拽离坐席,他用力地扭挣身躯,连殊无法对抗那股蛮力被迫松手。他立刻栽倒在地,跪立着呕吐,尚未下咽的烤肉被嚼成一团,淡了颜色,胃里面翻江倒海,已经下肚的酒菜混合着涎水落地。
立时有侍女奉上清水供他们漱口,可复杂的味道经久不去。
连殊退得远了,一退再退,靠倒在一方石台边,手指按在坚硬处,碾得发白。
人果真是恶心的。
剖开千姿百态的皮囊,其下骨骼筋络裹藏着肮脏腥臭,涕、汗、痰、垢,更遑论臭处不净……
此刻她再无法注意那些丑态毕现的人们表面的华美艳丽,一个个的都不过是盛装秽物的白骨容器。
倘若是观清这样的本质,视美人如此,如何还能对谁心怀恋慕。
心头泛起的恶心竟强行压过了宴中惊现人齿的惧怖。
脏。
她弯腰垂首下去,紧阖双目,不去看那乱象。
“姑母,你如何了?”
不知几时,连衡从对面赶来问候她的情况。
连殊咬唇,艰难蹦出几个字:“好脏……”
水洗过后仍有污秽残留的恶心,仿佛在场狂吐不止的郎君娘子们都被这恐怖的恶臭包裹,她不由得避而远之。
连衡见她恐惧这恶臭,取一方熏香的素绢盖住她唇鼻处,花香袭人,清冷馥郁,压制过其余味道,他攒眉关切:“好些了么,姑母?”
谢缈也匆匆赶来,连殊容色冷白,受惊不浅。
“郡主!还好吗?”
“郡主莫怕,已经命人前去后厨查探了……”
连殊反扣住连衡的腕骨,作为倚靠,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我无事……我没有吃肉,还好……”
在场之中,姑侄二人、谢缈,以及几名食素的文人子弟幸免于难,沈玉絜原本也能避免,可连殊好心赔罪反而弄巧成拙,恐怕又要受其记恨。
连殊又回到沈玉絜身侧,视线片刻不移,“沈郎君,我着实不知情……抱歉。”
“滚开!”沈玉絜气恼,口不择言。
他抬手想要拂退连殊,却猛觉连她衣角都没碰到,连殊虽然口上关心,实际上躲得远远的,生怕受他挨碰,他恍惚反应过来,她那是嫌他脏。
沈玉絜冷瞪着她,连殊吩咐一名侍女好生照看他,随后与谢缈等人去后厨捉人了。
既然是菜肴有问题,自然要去后厨才能一探究竟。
有人愤怒有人好奇,乌泱泱地跟去了不少,连殊被人潮推挤着,又止步于门外。
此次修禊做东的郎君名唤林长渡,是首辅之子。一名护卫跑过来对他禀告:“公子,厨子死在灶头上了!”
“什么?!”林长渡大惊失色,慌地推开了人,亲自奔去后厨看。
他一动身,自有几个胆大的不怕事的也一道跟了上前,而连殊也着实疑惑,静默跟随。
厨子倒在灶台上,手伸进了油锅里头,被炸得起泡开花,又是一幅直让人犯哕的画面。
林长渡看得额角青筋直跳,命人把那名厨子的尸体抬开,厨子肚腹被染红了一大片,掉落在一旁的菜刀、剪刀显然正是作案工具。
这厨子竟是在后厨被人捅死、砍死的!
“怎么只有一个厨子?!”谢缈愕然道。
他一出言提醒,林长渡揪着护卫的衣领诘问:“人呢?其他人呢?死了一个,那其他的呢?”
假使只有这一个厨子在场,那其他消失不见的帮厨明显就是犯罪嫌疑人。
他们合伙作案,然后逃之夭夭了?动机呢?计划呢?只留给前来敛尸的贵人们一头雾水。
……
案板上还摆放着被片开的肉,林长渡以筷子拨动,连衡也拢眉在旁边观望。
他狐疑问道:“这是哪个部位?”
实话道,林长渡自幼与文墨打交道,对于这些荤腥很是嫌弃,然而此时什么血腥不血腥的也不要紧了,他夹起一片片复原拼凑,成一长条鲜红的。
众人一观,顷刻恍然大悟。
林长渡骤然道:“把那厨子翻过来!扒开他的嘴!”
护卫们撬开死人双唇,林长渡走近了看,处处完整无缺。
那些人仅仅是杀害了厨子,却没有再做处理。
也就是说,这是另一人的。
围观者俱是一身发寒,比杀人肢解更恐怖的,是不知残躯归属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