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谢缈介意他借花献佛?
良久,谢缈终于回应他:“我应你了,等着看吧。”连衡凭什么觉得那女人会开恩、会注意到他的凄惨处境?
谢缈赌气似的下了小楼,留他一人守在原处。
他喜欢驻守在高处,盖因这样的角度,旁人即便是骂他也要极力仰起头颅,看着那些人渺小的一粒,蜉蝣一怒,竟也有几分可爱。
其实连殊唤他的小名,非因亲近。不过是因为一个“奴”字,显得她高高在上,十几年,她都视他为奴仆。
如今呢?谁又是谁的奴。
何况像他这样知恩图报的,不算她口中一句“好孩子”吗?只要像阿深一样懂事,像阿深一样乖巧,就可以得到偏疼。
连衡眼瞳划开了茫然,煞是期许。
园圃中,连殊与其他人相谈甚欢,曲水流觞,竞艺对诗。
这一场,酒杯恰恰停在连殊面前,侍女将酒杯打捞起来,搁置在她的案上。
“今日第一杯,竟然落到郡主这里了。”一名湘妃色衣衫、身披轻绡的女郎出声。
连殊举着酒杯,踟蹰几许,按习俗,是要她饮酒赋诗的,然连殊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围观者们心知肚明。
这些人不敢妄自跳过她扫兴,也不敢起哄催她,少女安静多时,嘴唇抵着杯口,慢慢饮下,算应了赋诗的游戏。
“旧时诗赋本是编来传唱的,谁人愿意抚琴一曲,以助雅兴?”
在场者齐齐左右相看,等着有人应下,又似乎回想起来,起初以诗会友时,有人哄笑着让连衡伴奏,他不知疲倦地垂首拨弦,而眼下连衡并不在此处,再者说,当着郡主的面,让她侄儿伴奏也有些得罪人。
他们不睦,那也是他们的家事,轮不到外人奚落。
“无人愿意?”连殊清瞳顾盼,期待的眼神划过众人,最后显现几分落寞,脸色渐阴。她端着酒杯让游戏也不能再从头开始。
“岂肯见郡主扫兴而归,在下可抚琴一首。”
熬到后头,还是有人硬着头皮起身,很快就有侍女取琴而来。
连殊笑说:“有乐无舞,好像说不过去?”
怎么哪里变了?难道不是饮酒作赋吗?
“郡主,还作诗词吗?”有人弱声弱气询问。
连殊幽幽含笑扫去,那边立刻噤声,又推动身旁善舞之人,可惜那人也无动于衷。
“听闻褚娘子会绿腰舞、左家郎君又会公莫舞,还有柳娘子会盘鼓舞……怎么都不肯在上巳节让人一睹风姿吗?”
被她一一点过的人默不作声,恨不得立刻寻道地缝钻进去。
连殊目光睃巡,停留在谢璟座旁的一个少年身上。
“陈郎君会鸲鹆舞?我倒是不曾看过。”
她唤到的陈郎君绷着脸,“郡主,我……”
谢璟突然横插一句:“是。”他平淡地予对方一个眼神,示意他立刻认下,否则好端端的社交雅集迟早要僵得无法收场。
陈攸一咬牙,挤出笑容:“只是担心上不得台面。”
“怎么会?”连殊立刻道。
于是那两人说着献丑,竟如同坊间伶人一般,奏乐献舞,仿鸲鹆求偶,眸光流连盼顾,意态风流,而连殊自知文采拙劣,只看了沈玉絜一眼,随后竟缓缓将他所赠《相见欢》默背出来。
沈玉絜只能捉着手边的物件,尽量忽略她的一颦一笑,着实刺目讥讽。
舞者衣发汗湿,伴着清风流动,一丝微冷。
沈玉絜觉得荒唐,原是曲水流觞,现在却陪着连殊胡闹。
连殊不过饮了一杯酒,竟有些上脸,天然作胭脂,气色红润。
乐声歇了,一舞作罢,那两人才如蒙大赦坐回席间。
连殊对陈攸道:“对了,远处亭台中有画师,方才陈郎君舞姿风流,想必画师已捕捉瞬间,将郎君的姿态拓下了。”
他的鸲鹆舞当然不似真正的舞者那样舒展有力,保留的多是滑稽,可连殊神色正经,不像是说笑,叫人分不清是夸赞还是讥诮。
除了谢她谬赞,好像无话可说。
谢缈观她如有醉态,当然也不清楚她的用意。
京中子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维护前人的脸面,此后每逢取酒作赋,总有人被迫献丑,舞乐不停,倒洗去了几分枯闷,不同于往年。
有人强颜欢笑,有人心下窃喜。
早晓得,不请这文瑶郡主来了,往年也属她最难应付,吟诗作对不过是仿照着旁人的诗词修修改改,今年文采虽大有精进,却又想了这种折磨人的法子。
旁人不知,她今年的词还是沈玉絜所赠。
待到宴饮之时,连衡才施施然回来。
谢缈对他低语:“这就是你所说的?”
连衡整理着衣袍姿态,使自己在人前保持端庄得体,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回话:“我比你了解姑母。”
羞辱、取笑,是连殊最不值得一提的趣味,连衡看她那桃腮粉面、花容月貌,猜她的心情,此刻应该是高兴的。
侍女为众人布菜,在清清淡淡的菜色中,那一小碟烤肉显得格外**,一番游戏后众人饥肠辘辘,自是迫不及待享用。
沈玉絜和连殊邻近,她夹着那油滋滋的烤肉,阖了一下眼眸,凝神默想。
“沈郎君可还记得郁娘子说,介子推割肉啖君,以食文公……”
沈玉絜筷子一抖,烤肉掉落在地,沾了许多灰。他几乎是愠恼地转头看向连殊,少女几多迷茫,似乎刚才扫兴说典故的并不是她。
“啊……抱歉,打扰了沈郎君用膳,我这一碟还未用过,正巧我不喜食肉,留给沈郎君享用吧。”
说着她就命人将菜碟端到沈玉絜案上,还委屈着脸赔罪,沈玉絜平白受了恶心,还不能发作。
沈玉絜默默吃着其他菜,唯独不动连殊送来的那一碟烤肉。
连殊无心进食,颦眉盯着他:“沈郎君还在怄我的气?还是说,你又想给脸不要脸?”
话音最后,声音细弱,可沈玉絜听得背脊发毛,唯恐她在众目睽睽下和他撕破脸皮,她温和关切的表情下藏着仅他一人可见的恶毒。
“并不……谢郡主厚爱。”
沈玉絜僵硬地咧出抹笑,夹起肉食,精瘦的肉片顺着纹理切开,在口中咀嚼着,口感并不大好,加上烤得老了,如嚼榆皮。
“啊啊啊————”
对面的一人突然掀翻了食案,爆发出惊惧的惨叫,顷刻吸引去所有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