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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碎雪,抽打在京城破败的北区巷弄里,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镇北王府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楚逸却已悄然出现在这片与王府的森严、西市的繁华格格不入的贫民窟。
他裹着一件毫不起眼的灰鼠皮大氅氅,帽檐压得很低,仅带着两名换了便服的侍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结冰的污秽路面上。
“主子,根据老管家临终前模糊的指点,应该就是这附近了。”一名侍卫低声回禀,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楚逸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隼般扫过两旁低矮歪斜的窝棚。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渣、腐烂菜叶和便溺混合的刺鼻气味,偶尔传来几声孩童夜啼和病人痛苦的呻吟,勾勒出一幅人间地狱的画卷。
这与几个时辰前布庄门口的鲜血淋漓,是另一种形式的残酷。
他心中并无多少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十年北漠为质,他见过更残酷的生存挣扎,感受过更彻骨的世态炎凉。
仁慈,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而非生存的法则。
他来此,只为寻一把可能存在的、尚未生锈的刀。
“分头找,留意姓赵的人家,户主应是个马夫,早些年亡故了。”楚逸的声音低沉,融入风声,几乎听不真切。
侍卫领命,悄无声息地散入阴影。
楚逸独自前行,超乎常人的听觉捕捉着四面八方的细微动静。
一间半塌的窝棚里,老妪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将肺叶咳出;
另一间,男女为了一点嚼谷压低声音的撕打争吵;
更远处,野狗为争夺不知名的骨头发出威胁的低吼…
这就是京城繁华表皮下的脓疮,是楚云山那类人永远不会低头看一眼的角落。
也是……可能藏匿忠诚与血性的地方。
脚步在一间几乎要被积雪压垮的茅草屋前停住。
门板歪斜,漏风的缝隙里透不出半点光亮,死寂得令人心慌。
唯有那门前比其他处稍显干净的积雪,和空气中一丝极淡极苦的药味,显示着这里尚有人居住。
楚逸眼神微动,抬手示意。
一名侍卫上前,指尖在门板上叩击出特定的节奏——三长两短,这是当年楚逸父亲亲兵之间常用的暗号。
屋内死寂片刻,随即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带着痛苦的抽气声,以及物体拖动的窸窣声。
“谁…谁?”一个沙哑虚弱,却透着警惕与挣扎的年轻男声从门缝里挤出。
楚逸沉默一瞬,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故人之后,受父辈所托,前来探望。”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门栓被艰难地拉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苍白、瘦削、却眉骨倔强的年轻脸庞探出半截,警惕地打量着门外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扫过楚逸虽朴素却质地不凡的大氅氅,以及身后侍卫隐含精悍的身影,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想关门。
“赵铁柱?”楚逸直接叫出了名字。
年轻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警惕更甚:“你们…是国公府派来的?我爹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样?!”
他的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带着浓浓的恨意与绝望。
楚逸心中了然,看来楚云山并未放过这忠仆的遗孤。
“楚云山那条老狗,也配驱使我?”楚逸嗤笑一声,语气中的轻蔑与戾气毫不掩饰,“你父亲赵莽,原镇北军前锋营哨长,后因伤退役,为府中养马,可是?”
赵铁柱愣住了,眼中的敌意稍减,化为惊疑:“你…你怎么知道?”
“我不止知道这个,”楚逸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门板,“我还知道,三日前,你因不肯将病重老母唯一救命的诊金‘孝敬’给国公府来催债的恶奴,被他们打断了左腿,扔进了臭水沟。”
赵铁柱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全靠扶着门板才未倒下。
这件事,是他心底最血淋淋的伤疤,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你…你到底是…”
楚逸却不答,直接推开那扇脆弱不堪的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药味和绝望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屋内狭小昏暗,家徒四壁,唯一的床板上,躺着一位气息奄奄的老妇人,盖着破旧单薄的棉被,浑身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墙角堆着些破烂,一个缺了口的药罐在微弱的炭火上冒着凄苦的白气。
赵铁柱的左腿以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肿胀未消,显然伤势极重。
此情此景,比楚逸预想的还要凄惨数倍。
即便是他这颗早已被北漠风沙和仇恨磨得冷硬的心,也微微**了一下。
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冰冷愤怒。
忠良之后,被欺凌至斯!
楚云山,你该死!
戾气在胸中翻涌,几乎要破体而出。
但他迅速压下,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赵铁柱被楚逸身上瞬间迸发出的可怕气息吓得后退一步,撞在土墙上,疼得冷汗直冒,却仍强撑着,用身体挡住床上的老母,眼神如同被困的幼兽,绝望又凶狠:“你们想干什么?!有什么事冲我来!别动我娘!”
楚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对身后的侍卫打了个手势。
侍卫会意,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赵铁柱更加紧张,拳头攥得死紧,却因腿伤和虚弱,连站立都勉强。
楚逸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老妇人身上,眉头微蹙。
他走上前,不顾那污浊的环境,伸手探了探老妇人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高热不退,肺音浑浊,痰壅壅塞喉间,再不用药,熬不过明晚。”他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却精准地判了死刑。
赵铁柱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最后一点强撑的凶狠化为彻底的崩溃,他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抱住头,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娘…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刻,什么警惕、怀疑,都被巨大的绝望和悲痛淹没。
楚逸冷漠地看着他痛哭,心中并无波澜。
哭,是弱者的权利。
他不需要弱者。
他要的,是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片刻后,离去的侍卫返回,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睡眼惺忪却被侍卫刀柄“请”来的老郎中。
“给她用药,用最好的药。把人救回来。”楚逸对郎中下令,语气不容置疑,随手抛过去一锭足有十两的雪花银。
老郎中接过银子,又瞥见侍卫腰间隐现的刀柄,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连忙上前诊治。
赵铁柱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难以置信地看着楚逸,又看看那正在认真号脉、开方子的郎中,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敢奢望的微光。
楚逸不再看他,对另一名侍卫道:“去买足够的炭火、厚被、米粮肉食,再雇两个干净利落的婆子过来伺候。”
侍卫领命而去。
楚逸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赵铁柱,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
“这腿,也得治。”他语气平淡,“不想一辈子当瘸子,就忍着点疼。”
说完,他对那刚开完方子的郎中示意:“顺便给他正骨,上药。”
过程自然是极痛苦的。
赵铁柱咬碎了牙根,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却硬是一声没吭,只是死死地盯着楚逸,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真正的意图。
楚逸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待一切处理完毕,新的炭火盆燃起,驱散了屋内的寒意,药香盖过了霉味,米粥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两个婆子也到了,小心翼翼地给老妇人擦拭喂药。
破屋仿佛瞬间有了生机。
赵铁柱拖着刚刚固定好的伤腿,挣扎着想要跪下。
楚逸抬手止住他。
“为什么…帮我?”赵铁柱的声音干涩无比,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
楚逸站起身,弹了弹大氅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替你父亲,赵莽,看看你。”他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他临死前,托人带话给旧主,放心不下你们母子。我,来得晚了。”
赵铁柱浑身剧震,父亲…旧主?
他猛地抬头,一个模糊却惊悚的猜想浮上心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您…您是…”
楚逸却没有承认,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触手温润、却雕刻着狰狞狼头的墨玉玉佩,轻轻放在那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
“这玉佩,你应该认得。”
赵铁柱的目光一接触到那玉佩,瞳孔骤然收缩!
他如何不认得!
这是当年老镇北王赏赐给他父亲,表彰其军功的信物!
父亲临终前死死攥着,说是要留给……留给少主人的!
怎么会……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
楚逸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这些银钱,够你们母子度过难关,治好伤病。”
走到门口,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如窗外的寒风,清晰地传入赵铁柱耳中。
“替你父亲活下去。”
话音落下,他带着侍卫,身影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与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屋的温暖、食物药品、两个忙碌的婆子,以及那枚静静躺在桌上的墨玉狼首玉佩。
赵铁柱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枚玉佩,父亲模糊的容颜、母亲痛苦的呻/吟、恶奴嚣张的嘴脸、还有方才那位贵人冰冷却强大的身影……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为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楚逸离去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压抑到极致的、誓言般的低吼:
“赵铁柱…谢恩公再造之恩!”
风雪夜归人。
楚逸坐在回暖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破屋的冰冷和绝望气息。
赵铁柱…是块好材料。
够硬气,有孝心,根底清楚,与楚云山有血仇。
今日种下的这颗种子,施以恩惠,给予希望…
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把淬炼于苦难和仇恨中的刀,就会带着绝对的忠诚,自行送到他的手中。
成为他撕裂这黑暗世道,又一柄锋利爪牙。
马车碾过积雪,驶向那座血色未干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