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短暂休息了片刻,不顾林深草长,便又上路了。
始终一言不发的恶汉阿黑一身蛮力,挥着柴刀在前头开路。
几个人好不容易才从溪滩穿行来到了羊肠道,看得出来,这羊肠道平日里鲜有人走,茂盛的野草早已经生到了路中央,只是断断续续有些未来得及长满草的沟壑,方才能让人分辨出这还是一条道。
这时候老孙头便又主动到前边认路去了,众人几乎是在齐腰深的草丛里爬山,其中的艰难自然不必多说。
大家顺着羊肠道走了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山势便陡然升高,眼看着离着原先的那处溪滩也越来越远了。
就在这时候,袁大儿忽然叫嚷起来,走在最前面的老孙头立刻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苍老的眼皮子底下,有些浑浊的眼珠子猛地放出光来。
步富贵差点撞了上去,问老孙头:“你怎么突然停下了,怎么了?”
“好东西呀,富贵你自己看,那些是什么东西?”
“好多香獐子,哎,这些鬼东西一见我们走远了就都跑出来了。”
“什么香獐子,这叫林麝!这东西生性胆小,稍有风吹草动就没影了,啧啧,那么多林麝聚在一起还当真是少见。”
“林麝?”步富贵笑了,“这东西长得可真漂亮。”
“不但漂亮,这东西身上的麝香更是值钱得很嘞……”老孙头说着,目光忽然直了,“老袁,咱们撞大运了,那东西好像是要下香了!”
“真的假的?哎,好像还真是在下香!”袁大儿兴奋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老孙头干笑一声,遥遥指着溪滩边一头最壮硕的老林麝道:
“应该错不了,富贵、元青,你们可算是有眼福了!”
步富贵问:“哎哎,你们刚才说它下香,什么叫做下香?”
“当然是下麝香啦,这要是换做平日,这些麝子鬼头鬼脑的,除非提前下了套子,否则真要逮住可不容易,袁老板,看来这还是最值钱的那种麝香。”
李元青也问:“最值钱的麝香?难道麝香之间还有差别么?”
“嘿嘿,这里头学问可大着呢,这市面上最常见的麝香,叫做脐香。当然了,如果这麝子运气不好,碰上了不死不休的猎犬,玩命的逃跑数个时辰也无法进食,最后力竭惊惧而死,从这样的死麝身上取得的麝香叫做心结香,那是最差的,干若血块,只能勉强入药,自然也卖不上价格。”
“哦,那这只麝的香算是哪一种呢?”
“既不是脐香,也不是心结香,而是活香!”老孙头眯起了眼睛,眼缝之间满是兴奋的光,“这种活香是这活麝主动剔出来的麝香,可遇而不可求,价值堪比黄金呐!”
袁大儿也喜不自禁:“这种活香只有上了年头的老麝身上才会有。哈哈哈,老孙你且看好他们两个小东西,我得和阿黑抓点紧了,这回要好好大发一笔横财了!”
老孙头点点头,又耐心的给两人说道起来。
“像这样的老麝子活得久了,也就通了人性了,若是被猎户追得急了,就都知道是自己麝香的缘故,所以呀,有的会投崖自尽,有的临死前会举爪剔出香来嚼碎,免得便宜了猎户。不过,像这只老麝子这般退香,倒也不失为求生的好办法。”
李元青问:“既然这个麝香这么危险,它自己不让麝香生出来行不行?”
“哈哈哈,真是小孩子话语,”老孙头道,“你能憋几年不拉屎么?这林麝常年生活在这山里头,除了吃些苔藓树叶,也会捕捉些蛇虫来吃。可蛇虫吃得多了,到了秋天他肚脐那儿的香囊便充盈起来,就跟你吃饱饭似的。”
这时候溪滩边的那一头老林麝,看上去正是如老孙头说的这副光景。
在和煦的阳光中,它兀自倒在滩边的溪石堆里。那些溪石之前被他们这一伙人的篝火熏过,余温尚存。老林麝躺在上面说不出的快活,趁着这舒坦劲,它便用那两只前爪不停的挠着自己的腹部,没多久就挠出一块猩红的东西,丢弃在溪石堆里。随后这林麝用两条粗壮后腿支起身子,竟然就地对准那块麝香拉起屎来。
老孙头瞧着那边的光景,又自语般的干笑一声:“嘿嘿,所以这世上象退齿、犀退角、麝退香,皆是为人所迫呐。”
就在三个人说话的功夫,袁大儿这会子已经领着那恶汉阿黑下了溪滩,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头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老林麝捉了个正着。
这头老林麝大概是万万也想不到,自己向来通晓猎人的心思,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所以为了避祸每每都是提前自己退了香,没想到这次却栽了跟头。
其实这羊肠小道过往的人虽说不多,每个月也有这么三五拨的,可这林麝有个习性,叫做舍命不舍山,就是难以离开自己生存的山林,尤其是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林麝。
这片林子人迹罕至,附近蛇虫众多,林深草密,有其享之不尽的食物。再要往那山里头去,虎豹天敌一多,这种老麝就活得没那么自在了。
当然,这头老林麝既然能活到这把年纪,也少不了一手保命的好本事,就在溪滩边的那片林子里,它有好几处藏身之地,每每有生人靠近,它都会辗转腾挪。
也是该它今日倒霉,这段日子为了越冬它实在吃的是太多了,见袁大儿的队伍走远了,就急不可耐的窜到溪水边牛饮起来,又被这溪滩边的日头一嗮,腹胀起来。
这老林麝也聪明,晓得那些厉害的猎人往往精通闻香之术,心想这腹胀定是自己麝香发作的缘故,得尽快自行退香免祸才是。
以往它也时常会在这溪滩边的石堆里退香,再用粪便掩盖麝香的气味,待到上游来水大了,他下的香便会被水冲刷走,不留痕迹。
于是,它自以为是的在溪滩边退香,又远远的打量了几眼那几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同类,见他们上蹿下跳的,还自鸣得意的讥笑了一番。而后又得意的呲了呲自己的两根獠牙,心想等养足力气,下午再寻一条小花蛇,用这两根獠牙将其活活戳到肚子里饱餐一顿。
这头老林麝又哪里会想到,正当它被太阳晒得舒服之时,那几个人居然会折回来。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李元青和步富贵算是又和老孙头多休息了一阵子,可不知怎的,他们两个人还是渐渐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不过,这时候两个人前面的那头黑骡子背上,多了一具血淋淋的老麝尸体。
老麝早已死透,在它那一身原本漂亮的橘黄色毛皮上,斑斑血迹也已渐渐风干成了暗红色。前方一阵山风吹来,在掠过这老麝之后便卷成了一股子腥风,李元青走在后面,心绪翻滚,越走越是难受。
“怎么了,哥,你走不动了么?”
李元青叹了口气:“富贵,你说既然这林麝退香是为了求生,为什么还是死了?”
“哈哈哈,你一个小毛孩子懂什么,”走在他们俩后边的袁大儿冷冷一笑,道,“有句话不是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这东西就算没碰上我们,早晚也得被那些猎户捉了,既然叫咱们碰上了,那就没有不拿的道理。”
境随峰转,这几个人走走停停,山上的景致渐渐朦胧起来,山间的丰沛水气也籍着山势冉冉而升,真的仿佛烂柯山是那神仙隐居的仙境一般,千重云百重雾,云与雾相接之处,俱是种种虚无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