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棱映梅,心字渐明
后半夜的雪又悄无声息落了层,天蒙蒙亮时,宁晚霁是被窗棂上的光催醒的。她**眼睛坐起身,先往窗台上望。
那根半人高的冰棱还立在那儿,里面插着的腊梅沾了夜雪,花瓣边缘凝着细冰晶,倒比昨日更显精神。
冰棱被晨光透得发亮,连裹在外头的稻草都泛着暖黄,像给这块“水晶”镶了圈软边。
“醒了?”冷月凝正对着镜子描眉,笔尖在铜墨盒里蘸了蘸,“院里的雪快没到脚踝了,某人要是来,可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蹚。”
宁晚霁没接话,指尖摸着枕头下的帕子。林如风绣的那朵梅,在晨光里瞧着竟真像鼓了点花苞,针脚歪扭的地方被月光泡得软乎,倒显出几分憨直的可爱。
她麻利地穿好棉袄,抓起梳子时,才发现红头绳还在昨天那件蓝布袄的口袋里是林如风替她系辫子时,最后没解开的那根。
梳辫子时,铜镜里的碎发又冒了些出来,她想起昨**指尖拂过耳后的温度,耳尖莫名就热了。
正对着镜子把碎发别到耳后,院门口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轻得像怕惊着谁,却又准准地踩在她心尖上。
“来了。”冷月凝放下眉笔,冲她挤了挤眼睛,“这次别慌着套棉袄,先把辫子梳顺了。”
宁晚霁手一顿,梳子差点掉在桌上。她飞快地把辫子往脑后一拢,红头绳绕了两圈,打的结还是歪歪扭扭,倒和昨**系的那个如出一辙。
推开门时,林如风果然站在老梨树下,军大衣上落了层薄雪,像披了件白绒坎肩。
“早。”他把竹筐往身前提了提,筐沿冒出来半截粗瓷碗,还冒着白气,“俺娘今早蒸了红薯面窝窝,让俺给你带两个。”
宁晚霁往筐里看,除了窝窝,还有个小陶罐,盖着粗布巾,隐约能闻见甜香。“这是?”
“红豆沙。”他挠了挠头,耳朵尖又红了,“前儿个队里分了红豆,我煮了些,掺着窝窝吃甜。”
她伸手去接竹筐,指尖蹭到他的手背他戴了双新棉手套,深蓝色的,正是昨日她送的那双。
手套上的小松针在雪地里泛着青黑,针脚被他攥得发皱,却戴得整齐,连袖口的线头都掖得好好的。
“戴着暖和不?”她忍不住问,声音轻得像怕吹散了雪。
“暖和。”他点头时,睫毛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比俺以前那双强多了,芦花软乎,不扎手。”
他顿了顿,从棉袄内袋里掏出个小布包,往她手里塞,“你姑娘家手嫩,冬天得护着。”
是双袜底,纳得密密实实,青布面上绣着几朵小雏菊,针脚匀净,比林如风绣的帕子利落多了。
“我连夜纳的,你上次在溪边给俺焐脚,鞋湿了准冻着。”他说着,目光落在她的棉鞋上,“今天没湿吧?”
“没。”宁晚霁把袜底往兜里塞,指尖触到软乎的棉花,心里暖得发漾,“你呢?昨天回去脚没事吧?”
“没事,我烧了热水给我泡了,今早就缓过来了。”他说得轻快,却没提自己半夜起来往冻疮上抹猪油的事怕她心疼。
两人往山上走时,雪没到了小腿肚,每一步都陷得深。
林如风总走在她前头半步,脚踩出坑来,再让她踩着印子走。
他的棉鞋在雪地里沾了白,却没再湿,宁晚霁瞧着,悄悄松了口气。
“昨儿个那冰棱,你喜欢不?”他忽然回头问,呼出的白气裹着话音,飘到她鼻尖前。
“喜欢。”她点头,“冷月凝说像水晶,还说要跟你讨法子,也去后山凿一根。”
“凿冰棱得找背阴的崖壁,那儿的冰结实,不容易化。”
他说得认真,“等过两天俺再去后山看看,要是有合适的,给她也凿一根。”
宁晚霁忍不住笑:“她就是随口说的,哪真要。”
“那不行,说了就得算。”他梗了梗脖子,“你们知青来这儿不容易,能帮衬的就得帮衬。”
他说着,忽然停下脚步,往路边的灌木丛里瞅,“你等会儿。”
他拨开灌木走进去,雪沫子沾了满裤腿。没一会儿,他捧着把红果子出来,是野山棘,红得像玛瑙,挂着雪粒,看着就喜人。
“给。”他往她手里塞,“冻过的甜,不涩。”
宁晚霁捏了一颗放嘴里,凉丝丝的甜,冰碴子在舌尖化了,甜味慢慢涌上来。
她想起昨**塞给她的烤红薯,也是这样,藏着的暖甜,得慢慢品。
“前儿个队里开了会,说开春要修水渠。”
林如风踢着脚下的雪,忽然开口,“队长让俺领着几个年轻的先去探路,可能要去山里待几天。”
宁晚霁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的山棘忽然就不甜了。“要去多久?”
“说不准,快的话三四天,慢的话……七八天?”
他看她低下头,赶紧补充,“俺会尽快回来的,探路不用干啥重活,就是看看哪儿好挖渠。”
“山里冷,你多穿点。”她攥着手里的山棘,果子被捏得发软,
“手套别忘了戴,还有……你那冻疮,要是疼了就别硬扛,找队里的赤脚医生看看。”
“知道。”他看着她睫毛上沾的雪,像落了层小绒毛,“我备备了冻疮膏,是用猪油和草药熬的,管用。”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是个胭脂盒,旧的,漆掉了大半,却擦得干净。“我前几天去镇上,在供销社看见的,没人要,我就买回来了。”
他挠着头,“里面还有点胭脂,不多了,你要是……要是想抹就抹点,姑娘家抹点胭脂好看。”
宁晚霁打开盒子,里面的胭脂是淡粉色的,干了,却还透着点香。
她想起城里时,原主娘也有个这样的胭脂盒,每次出门前都蘸点抹在颊上。
她把盒子往兜里塞,指尖碰到冰凉的铜角,心里却暖得慌。
“俺回来给你带糖。”林如风看着她,眼睛亮得很,“供销社有水果糖,橘子味的,俺听说甜。”
“不用买。”她赶紧说,“城里的糖也没多好吃,不抵你带的野山棘甜。”
他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都沾了雪光:“那不一样,水果糖是正经糖,得给你尝尝。”
走到昨日摘腊梅的地方,石缝里又开了几朵腊梅,金黄的花苞顶着雪,比昨日更旺。“我再给你摘几枝。”
林如风说着就要往上爬,宁晚霁赶紧拉住他:“别了,够插了,冰棱里插满了好看。”
“也行。”他收回脚,却又往石缝里瞅,“那等俺从山里回来,再给你摘,那时说不定开得更多。”
往回走时,林如风忽然从棉袄里掏出个小布人,递给她。
是用粗布缝的,歪着头,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嘴角还咧着,傻兮兮的。
“俺娘缝的,说给你解闷。”他小声说,“俺娘说,姑娘家都喜欢这些。”
宁晚霁把小布人捧在手里,布面软乎,里面塞的是棉花,暖烘烘的。她想起昨**娘给的袜底,心里忽然酸酸的林如风总怕亏待了她,什么好的都想着她。
“别总给我做东西了,你也忙。”
“我乐意。”他说,“你一个城里姑娘,来这儿受委屈了,得多疼疼。”
快到知青点时,雪又下了起来,不大,像柳絮似的飘着。
林如风把竹筐往她手里塞:“快回去吧,雪下大了。”
“你也快回去。”宁晚霁看着他手套上的雪,“路上慢着点。”
“嗯。”他点头,却没动,看着她往门口走。
宁晚霁走到门口,回头时,他还站在梨树下,军大衣上落了层雪,像个雪人。
她朝他挥了挥手,他才转身往家走,走两步又回头,雪落在他睫毛上,他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回到屋里,冷月凝正对着窗台上的冰棱叹气:“这冰棱怕是撑不了几天,天要是回暖,就得化。”
宁晚霁把腊梅往冰棱里又插了两枝,看着黄花在冰里晃,忽然说:“林如风说,开春要去山里探路,得去好几天。”
“哦?”冷月凝挑眉,“那你可得给他备点东西,山里不比这儿,冷得很。”
宁晚霁点头,从兜里掏出那个胭脂盒,打开看了看。
淡粉色的胭脂在晨光里泛着柔亮,她忽然蘸了点,往颊上抹了抹。铜镜里的姑娘,颊上泛着粉,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连耳后的碎发都软乎乎的。
“好看。”冷月凝凑过来看,“林如风这眼光还行,知道挑淡粉色的。”
宁晚霁把胭脂盒盖好,往枕头下塞,指尖碰到他送的帕子。
帕子上的梅,好像又鼓了点花苞,针脚歪扭的地方,此刻瞧着竟也顺眼了。
接下来的两天,林如风没敢来太早,怕耽误她上工。
每天傍晚,他都会站在梨树下等她,有时带两个烤土豆,有时带把冻山楂,见了她就笑,把东西往她手里塞,说几句话就走,怕天黑路滑。
宁晚霁趁着晚上的时间,给他缝了个护膝。用的是她带来的旧棉絮,裹在粗布里,缝得厚厚的,又在里面塞了些艾草,据说能驱寒。
她还把他送的山枣核串在红绳上,系在护膝上,想着他戴的时候,能摸着玩。
第三天晚上,林如风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小铁桶。“我腌的酸菜,给你带点。”他把桶往桌上放,“酸脆,配窝窝吃下饭。”
宁晚霁把护膝往他手里递:“给你缝的,去山里冷,戴着护膝,膝盖不疼。”
他接过护膝,捏了捏,厚厚的,软乎乎的。摸到红绳串的枣核时,他愣了愣,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像星星。
“你缝的?”
“嗯。”她点头,“针脚不好,你别嫌弃。”
“不嫌弃,挺好的。”
他把护膝往怀里塞,塞了半天没塞进去,急得耳朵都红了。
宁晚霁忍不住笑,帮他把护膝塞进棉袄里,指尖碰到他的胸口,烫得她赶紧缩回来。
“我明天一早就走。”他看着她,声音低了些,“队长说早走能赶在晌午前到山里。”
“知道了。”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这个你带着,里面是山楂片和红糖,山里要是冷,就泡点红糖水喝。”
“嗯。”他接过布包,攥在手里,“俺回来给你带水果糖,一定带。”
“好。”
他站了会儿,没说话,就看着她。窗外的雪又落了,落在梨树上,簌簌地响。“那我走了。”他说,却没动。
“走吧,路上小心。”宁晚霁推了他一把,“快走吧。”
“嗯。”他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很快就回来。”
“知道了。”
他走后,宁晚霁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
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像条长蛇,慢慢就被新雪盖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小布人,布人的脸暖暖的,像他刚才的眼神。
林如风走的这几天,天倒晴了,太阳把雪晒得慢慢化了,屋檐下挂着的冰棱滴答滴答往下淌水。
宁晚霁每天上工回来,都要往窗台上的冰棱瞧冰棱瘦了些,却还立着,里面的腊梅开得正旺,香得满屋子都是。
冷月凝打趣她:“天天看冰棱,也不怕把它看化了。”
“才不会。”宁晚霁替腊梅拂了拂花瓣上的灰,“它得等林如风回来呢。”
第四天傍晚,队里的王大叔从山里回来,路过知青点时喊了声:“晚霁丫头,林小子让俺给你带东西。”
宁晚霁赶紧跑出去,王大叔递过来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野核桃,还有一小枝红梅不是腊梅,是山梅,红得像火,开在细枝上,带着山里的寒气。
“林小子说,山里没找到水果糖,就给你摘了枝梅,说比糖好看。”
王大叔笑着说,“这小子在山里还念叨你,说你肯定等急了。”
宁晚霁把红梅往冰棱里插,红配黄,冰透花艳,倒比之前更好看了。
她摸着野核桃,壳硬,却被打磨得光滑,是林如风磨的。
第六天傍晚,天擦黑时,宁晚霁听见院门口有踩雪声,她心里一跳,赶紧推开门林如风站在梨树下,军大衣上沾了泥,脸上也蹭了灰,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我回来了。”他说,声音有点哑,却带着笑。
宁晚霁跑过去,没等说话,他就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往她手里塞:“水果糖,俺在镇上绕了圈,买到了。”
纸包里是几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橘色糖块。
“山里探路顺利不?”她问,看着他脸上的灰,想伸手擦,又不好意思。
“顺利。”他点头,“就是走了些远路,鞋磨破了。”他抬起脚,棉鞋的鞋底果然磨破了个洞,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
“快进屋,我给你烧点热水。”她拉着他往屋里走,指尖碰到他的手,凉得很。
进屋后,冷月凝赶紧烧火,宁晚霁找了双自己做的布鞋给他换上。
他的脚还是凉的,她蹲下来,想给他焐焐,他赶紧缩回脚:“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木梳,递给她:“我在山里看见的,木头好,我找张木匠给你磨了磨,能梳头发。”
木梳是桃木的,刻着简单的花纹,梳齿光滑,不扎头。宁晚霁拿起来梳了梳头发,木梳划过发丝,带着点温温的木头香。
“我还给你带了个东西。”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个小泥人,捏的是个小姑娘,梳着辫子,手里拿着朵花,傻兮兮的,却和他之前送的小布人很像。
“我在山里闲得慌,就捏了个,你别嫌弃。”
“不嫌弃。”宁晚霁把泥人放在窗台上,挨着小布人,“挺好看的。”
林如风看着窗台上的冰棱,红梅腊梅都开得正好,冰棱虽瘦了些,却还透亮。“冰棱还没化?”
“没呢,等你回来瞧呢。”
他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都是暖:“我就知道它等俺。”
那天晚上,林如风在知青点坐了会儿,喝了碗热水,说了说山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