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心境已渐趋平复的林远志,与家人简单告别,拎着行李踏上了前往AY市的航班。
他此行目的明确,却无意惊动旧识,尤其是曾力邀他入驻公立医院的洪涛。
习惯了门诊的自由与直接,他决心凭一己之力,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开垦一片属于自己的杏林天地。
寻找合适铺面、反复磋商租赁合同、奔波**各类执业执照与营业执照、亲自盯着装修队施工……所有事务皆由他一人操办。
过程虽繁琐艰辛,但一切竟出乎意料地顺利。不到一个月,一所名为“小林门诊”的崭新医馆,已在AY市区一条不算繁华却清净的街角悄然成形。
择一吉日,便可开门应诊。
“林远志”这个名字自带的光环与争议,使他试图低调开业的愿望落了空。
他筹备诊所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得不少好奇者与仰慕者时常在新诊所附近徘徊,期盼能“偶遇”这位传奇的年轻中医。
林远志早有预料,他并未住在诊所楼上,而是在隔了一条街的小区租了间简朴的公寓,每日往返,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关注。
这期间,旧雨新知相继联系他。
娄锡兰主动打来电话,言辞恳切,言明要设宴答谢当初的救命之恩。
林远志应约前往,晚间在一家格调雅致的西餐厅,只见娄锡兰独自前来。
问及她男友,娄锡兰神色淡然中带着一丝决绝:“已经分手了。感觉他在我生病需要长期照顾时,渐渐失去了耐心,所以我选择了果断结束。”
她转而关切起林远志的近况。
“从网上知道了林医生您的遭遇,我真替你感到不平。等您开业,我一定介绍身边的亲友过来看诊,为您撑撑场面。”
林远志闻言,只是微微摇头,语气平静却自信:“我还需要介绍病人吗?”
娄锡兰先是一愣,随即莞尔:“也是。以林医生您如今的声望,哪怕网上有些负面新闻,慕名而来的病人也定会踏破门槛。真正需要好医生的人,是不会被流言蜚语阻挡脚步的。”
另一方面,洪涛也多次联系林远志,希望能“好好聊聊”,或许仍存招揽之意。
但林远志态度明确,数次婉拒,直言自己并无兴趣入驻任何医院担任特约专家,只想安心经营好自己的小诊所。
来AY市的第二十八天,一个普通的周日,“小林门诊”静悄悄地开业了。
没有喧天的锣鼓舞狮,没有恭贺的条幅花篮,仅仅在门口象征性地放了一挂电子礼炮,仪式简朴至极。
诊所内部空间不大,陈设简单:两张诊疗床,一张问诊桌,十几把候诊椅,甚至连药柜都尚未配齐,计划先以开方为主。
开业第一天的盛况,远超林远志最乐观的预估。清晨时分,门前便已排起长龙,至上午九点,队伍蜿蜒曲折,竟长达近两百米。
面对众多远道而来、眼含期盼的病人,林远志既感动又感责任重大。
他出面安抚道:“抱歉各位,目前预约挂号系统尚未完善,今日只能现场发放三十个纸质号牌。未能取到号的,敬请明日再来。”
同时宣布:“今日挂号费,仅收三十元。”
此价一出,人群中泛起一阵低声惊叹。
对于这些久闻“林神医”大名、甚至曾听闻其广南医馆“一号难求”、竞价高达数万的病人们而言,三十元的挂号费简直如同象征性收取。
上午接诊的病人,多为慢性咽炎、过敏性鼻炎、咳喘、反复口腔溃疡等常见病、慢性病。
林远志诊治起来得心应手,节奏流畅,心下稍觉轻松。
下午开诊后不久,一对神色憔悴的中年夫妇,推着一辆轮椅缓缓而入。
轮椅上坐着一位面色蜡黄、腹部被毛毯紧紧覆盖的少女。
他们手中紧攥着一张来之不易的号牌——据说是从他人手中高价求购而得。
轮到他们时,林远志目光落在少女异常憔悴的脸上和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眉头微蹙,主动询问道:“这孩子是什么情况?面色蜡黄,是肝炎伴有黄疸吗?”
少女的母亲未语泪先流,哽咽道:“是……是肝腹水。”
一旁的父亲强忍悲痛,接过话头,语气急促地叙述起来:“林医生,这是我女儿小秋。去年六月得了自身免疫性肝炎,还有个原发性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在医院里治了三个月,好不容易好转出院。
谁想到今年六月又复发了!我们赶紧送回同一家医院、找同一位主治医生,可这都治疗二十多天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反而越来越重……”
说着,他颤抖着手掀开了盖在女儿腹部的毛毯。
瞬间,一个大如怀胎十月的腹部暴露在空气中,视觉冲击力极强,令诊所内其他候诊的病人也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继续道:“医院那边……已经明确说了,到了晚期,无药可救,让我们别再浪费钱,带孩子想去哪里玩玩就去吧……我们本来都死心了,准备带小秋去完成她的心愿。
可就在要出发前,听人说您的诊所今天开业,我们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觉得……说不定还有希望呢!林医生,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孩子啊!”
夫妇二人声泪俱下,将一叠厚厚的检查报告递到林远志面前。
林远志接过报告,快速浏览,眉头锁得更紧。
报告显示,小秋不仅患有肝硬化、脾肿大,影像学还提示疑似垂体微小腺瘤。
情况远比单纯的肝腹水复杂。
他心中暗叹,早上还觉寻常,下午便迎来如此重症考验。
但医者本能让他迅速镇定下来,越是绝症,越需冷静。
他仔细为小秋进行四诊合参。
望其神色萎靡,但眼神深处尚存一丝求生渴望;闻其气息微弱,间有呻吟;问诊得知,小秋自觉浑身无力,口渴喜饮,厌油腻,大便干结,口鼻干燥,腹部皮肤瘙痒难忍,其母补充小便量少色深黄;切其脉,浮取觉数,重按则无力,观其舌,舌质淡红,苔薄白。
为更准确判断腹部情况,他拉上诊室隔帘,请小秋掀开上衣。只见腹部膨隆如鼓,长着大面积黑斑,肚脐因腹压过高而凸出。
触诊时,小秋连声呼痒。
综合所有信息,林远志沉吟片刻,对满怀绝望又饱含希望的家属分析道:“肝腹水在中医里称为‘鼓胀’,属四大难症(风、痨、鼓、膈)之一,自古便十分棘手。”
他看到家属脸色瞬间灰暗,话锋一转。
“然而,难治并非不治。只要病人正气未绝,便有好转机会。”
“说到这个病,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父亲的病》里详细记载过类似的病例。
他的父亲周伯宜,当年也是罹患重病,全身浮肿,腹胀如鼓,虽然文中没有明确的西医诊断,但根据‘水肿’、‘腹胀’、‘喘急’等症状描述,以及周先生有长期酗酒的习惯来看,现代医学界普遍推测,那极可能就是肝硬化导致的腹水,也就是我们中医所说的‘鼓胀’。”
他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缓缓道来,既是在向家属说明病情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也是在梳理自己的治疗思路:
“当时绍兴的名医们,用了很多方法,比如‘败鼓皮丸’,还有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等稀奇古怪的药材,但效果不彰。
鲁迅先生在文章中对中医的反思和批判,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其父亲被此病折磨多年最终不治的经历。他认为那些药引玄而又玄,诊疗过程充满神秘色彩,却未能挽回父亲的生命。”
这时,林远志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而坦诚,他直视着小秋的父母,声音清晰:
“然而,有一个细节常被忽略。鲁迅先生也写到,他的父亲从发病到去世,拖了整整三年多的时间。
这在当时缺乏有效治疗手段的情况下,其实已经算是比较长的生存期了——即使是现代的肝腹水晚期病人,活到三年都很少。
当然,鲁迅先生将这一切归因于命运或疾病的自然进程,并未认为与中药的维持作用有关,反而更坚定了其对旧医的否定。”
他稍作停顿,让家属消化这些信息,然后才引出关键:
“我讲这个故事,并非要为旧时代的某些疗法辩解,而是想说明两点:第一,‘鼓胀’此病,确实凶险,古今皆然,我们必须有足够的重视和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第二,中医也在不断发展。前辈医家的经验和教训,包括鲁迅先生记录下的那个失败案例,都成为了我们后世医者宝贵的借鉴。
我们不会再拘泥于那些看似玄虚的药引,而是会更注重从病机本质出发,辨证论治。”
“所以,你们不必害怕。”林远志的语气坚定起来,“难治,不代表不治。关键在于准确辨证,合理用药,并且需要病人、家属和医生三方面的紧密配合与信任。只要正气尚存一线生机,就有努力的方向和希望。”
“从孩子目前的脉证来看,此病本质是气血严重亏虚为本,导致水湿内停、郁而化热,兼有肝气郁滞、瘀血内阻。
属于典型的虚实夹杂之证。治疗绝不能单纯利水攻下,那样会更快耗伤本已不足的正气;也不能一味蛮补,否则会助长水湿邪气。必须攻补兼施,标本同治。”
小秋原本黯淡的眼神,因着他这番话,陡然明亮起来,她用尽力气恳求道:“林医生,求求您,救救我……”
林远志郑重点头:“你放心,我既接手,必定竭尽全力。”
他凝神静思,脑中飞快组合着方药:既然证属气血两虚,水热互结,气滞血瘀,治则当益气养血以固本,利水清热以治标,佐以疏肝理气、活血化瘀。
很快,一个药味较多、看似复杂却针对病机的方子在他心中成形:
益气养血固本:重用党参、黄芪、当归,佐桂枝温通血脉,助气血生化。
利水渗湿清热:猪苓散加黑丑、大腹皮峻下逐水,通利二便,给邪以出路;桑白皮清肺行水,兼清虚热。
健脾化痰消食:鸡内金、山楂、神曲消食导滞,姜半夏、陈皮燥湿化痰,山药、黄精滋补脾阴,固护中焦。
疏肝理气解郁:柴胡、白芍调和肝脾,佛手、香附、大腹皮行气宽中,消除胀满。
活血化瘀通络:丹参、益母草活血调经,利水消肿。
祛风止痒:地肤子、白鲜皮针对腹部皮肤瘙痒。
顾护胃气:少佐生姜健脾和胃,防止寒凉药伤中。
尽管此方药味多达二十余味,看似庞杂,但林远志认为这是必须的。
面对小秋如此错综复杂、虚实胶结的病机,非此不能面面俱到,统筹兼顾。
他沉稳地将方子写下,交给小秋父母,叮嘱道:
“按方抓药,先煎服三天。密切观察孩子服药后的反应,包括大小便情况、腹胀有无减轻、精神食欲变化等。三天后,务必带来复诊,根据情况调整方药。”
一家人双手接过药方,如同捧着救命符咒,千恩万谢,眼中重燃起久违的希望之火,小心翼翼地推着女儿离去。
送走小秋一家,林远志独自坐回诊桌后,心情却无法完全平静。
面对被现代医学宣判“死刑”的危重病人,尽管他依据中医理论做出了严谨的辨证与处方,但内心深处难免有一丝忐忑。
他深知,此类重症,变数极大,若用药后病情未见好转,甚至急转直下,外界很可能将一切归咎于他的治疗。
尽管病人本已处于绝境,但那些虎视眈眈的反对者,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届时恐怕又将掀起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