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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内,烛火如昼,跳跃的火光将殿中是君臣也是祖孙的身影映在金砖地面上,明明灭灭。
朱元璋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阶下的朱允熥,那眼神深邃得似能洞穿人心,直看得朱允熥后背发紧、头皮发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特有的沉稳与威严:
“你确信能烧制出琉璃来?”
朱元璋素来不嗜收藏之好,可若论这世间琉璃存量最丰之地,纵观天下,非皇宫莫属。
世间那些流光溢彩、工艺顶尖的琉璃器物,十之八九皆是宫廷御用之物。
是以,他比谁都清楚琉璃的珍贵价值,更知晓琉璃烧制的艰难——那技艺素来晦涩难传,火候、材料、配方皆需拿捏得恰到好处,往往成败全凭天意,半点不由人。
朱允熥悄悄抬手,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虽已与这位皇爷爷朝夕相处多日,早已褪去初见时的惶恐,可老朱这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总像带着千斤重量,看得人心里发寒,仿佛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好在,朱元璋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倒让他松了口气。
当即,朱允熥微微颔首,语气笃定中带着几分谨慎:
“回皇爷爷,此事问题不大,孙儿应当能成。只要所需材料尽数备齐,馒头窑顺利建好,孙儿便会亲自动手烧制。至于烧制琉璃的诸多技巧与细节,孙儿早已尽数记在脑中,反复推演过多次,想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朱元璋听罢,又用那种意味深长、深邃如渊的眼神凝视了朱允熥好一会儿,那目光里藏着探究、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直到将朱允熥看得再次绷紧了神经,才缓缓移开视线,低头沉吟片刻,开口道:
“咱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让那些勋贵们不再与朝廷争利、与百姓夺食,不再为了钱财而罔顾朝廷禁令,如此一来,也能保住他们的小命,免得将来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朱允熥闻言,有些汗颜。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自家皇爷爷!
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这点小心思,在他面前简直就像透明的一般,一戳就破,毫无遮掩的余地。
不过,朱允熥本就没打算隐瞒——今日主动前来禀报此事,便是想将话敞开了说,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就是不希望让老朱觉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从而产生隔阂。
故而,朱允熥干脆利落地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敬佩:“皇爷爷明察秋毫,洞彻人心!孙儿这点微末伎俩,在您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这点小心思,在您眼中更是一戳就破,毫无可藏之处……”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油腔滑调、废话连篇,还净说些谄媚奉承的话?”朱元璋不等他说完,便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悦,“难道你忘了,咱最恨的就是这等虚头巴脑的东西?”
朱允熥心里一阵委屈,暗自嘀咕:说好话还错了不成!
可面上却不敢有半分不满,立刻换上一副受教的表情,神色逐渐严肃起来,躬身道:“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不敢有半分忘怀。”
朱元璋轻哼一声,不再纠结此事,话锋一转,回到正题,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你的想法倒是不错,可允熥,你有没有想过,人性本就是贪婪的,这欲望一旦生根,便永远不会有满足的一天?”
朱允熥闻言,目光骤然一凝,随即眼神闪烁,似在快速思索,片刻后抬头问道:“皇爷爷的意思是,即便给了勋贵们足够一生荣华富贵的银钱,他们也不会就此收手,人性的贪婪会让他们永远不知满足,依旧会不择手段地敛财,甚至继续违法犯罪,是吗?”
朱元璋缓缓颔首,语气带着几分认同:“咱就是这个意思。你小子还算机灵,一点就透。”
说着,他脸上露出几分唏嘘之色,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你的这个办法,咱何尝没有想过?当年那些勋贵们随咱出生入死,开国劳苦功高,咱念及旧情,给了他们丰厚的俸禄,还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爵位——朝廷给他们的俸禄,足够让他们丰衣足食几辈子,就连他们的后代,也能承袭爵位,继续享受朝廷的供养。”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朱元璋的语气里满是失望,“肆无忌惮地兼并百姓的田地,私自贩卖官盐,公然走私……更有甚者,竟敢勾结外敌,将盐、铁、茶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贩卖到漠北,为了一己私利,竟敢做出资敌之事,全然不顾朝廷的利益和边疆的安危……”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越发沉重:“别说那些勋贵了,就连你以前的姑父欧阳伦,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当,居然也敢做那勾结敌人、走私牟利的勾当!为了震慑那些**污吏,也为了给勋贵群臣一个警示,咱只能狠下心,斩了他……”
“可这代价,便是你姑姑安庆公主记恨了咱一辈子。父女反目,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进宫见过咱一面,即便咱派人去请,她也不肯来,就是要跟咱僵持到底。”
朱元璋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萧瑟,他看着朱允熥,眼神复杂,“而这一切的根源,便是人性的贪婪——这欲望永远不知满足,最终才酿成了这般后果。”
说到此处,朱元璋眼神灼灼看着朱允熥问道:“所以,你现在还觉得,用‘烧制琉璃’这办法来弥补供养勋贵的开销,就能让他们停止违法犯罪、不再不择手段敛财吗?”
朱允熥沉默了。
老朱的话字字珠玑,每一句都戳中了要害,也皆是不争的事实。
人性本就是这世间最难琢磨的东西,世间万物,唯有人心最是难测。
欲望一旦燃起,便永远无法彻底消弭;
贪心一旦滋生,只会像藤蔓般逐渐膨胀,最终将人拖入深渊。
可……难道就因为这人性的贪婪,就因此放弃改变的可能吗?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平静,神色无比郑重地对朱元璋道:
“皇爷爷说的这些,孙儿都明白了,也会时刻谨记在心,时刻保持警惕,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但孙儿也有一句话,想对皇爷爷说。”
朱元璋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会让朱允熥知难而退,放弃这个想法,可看他此刻的神情,显然并没有放弃的打算。
他心中既有几分好笑朱允熥的天真,又有几分欣慰的信念之坚定,便笑着问道:“哦?你想说什么?”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朱允熥的语气低沉却坚定,“大不了撞了南墙再回头,就算失败了,也能长些经验,总比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问题越来越严重来得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像皇爷爷当年杀了欧阳伦,虽然因此让安庆姑姑记恨您,失去了父女间的和睦,可皇爷爷也因此得到了许多——起码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肆意走私盐、铁、茶叶到漠北资敌,边境的百姓也因此得到了一定的安稳。”
“可若是当年皇爷爷什么都不做,任由走私之风蔓延,那后果只会比现在更糟,不是吗?”
朱元璋闻言,眸光骤然一亮,看向朱允熥的眼神里满是赞赏,越看越觉得满意,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善!”
“你能说出这话,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约束住那些勋贵,咱就已经很欣慰了,哈哈!”
朱元璋的笑声里满是畅快,他心中清楚,不管朱允熥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只要他有这股敢闯敢试、不畏艰难的心气,将来无论做什么,都定然能有所成就!
这一刻,朱元璋心中忽然定下了储君的人选。
是以,他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松了下来,内心也变得平静了许多,看向朱允熥的眼神,也越发温和。
朱允熥见他如此,也笑得灿烂:“有皇爷爷这句话,孙儿就放心了!”
“而且孙儿的计划,也不仅仅是烧制琉璃这一件事。”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豪情,“孙儿能用‘烧制琉璃’的产业来约束勋贵,将来也能用其他办法来约束群臣,甚至是那些藩王。总有一天,大明会越来越强盛,天下的百姓也会越来越富足。”
这一刻,朱允熥也不介意在朱元璋面前透露一点自己的宏伟志向——或许,这也可以称之为野心。
夺储君之位,压朝中群臣,束开国勋贵,镇四方藩王,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继往开来,光耀大明!
听闻此言,朱元璋眼中再次迸发出耀眼的精光,原本因年纪渐长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眸子,也瞬间亮了几分。
若是说之前朱允熥的表现,让他有了立其为储君的念头,那么此刻这番带着野心的话语,便让朱元璋更加坚定了立他为皇太孙的决心!
他深深看了朱允熥一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那就放手去做吧。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咱还没死,就会一直支持你。”
“扑通!”朱允熥闻言,当即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语气带着几分哽咽:“孙儿谢皇爷爷允准、谢皇爷爷支持、谢皇爷爷体谅、谢皇爷爷包容……孙儿定然不会让皇爷爷失望,一定会将眼前这混乱的局面一一理清,不让皇爷爷再为这些事情忧心!”
“哈哈哈!”朱元璋大笑一声,一挥衣袖,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起来吧,别动不动就哭鼻子。咱的孙子,骨头要硬气些,别总想着下跪。”
“嘿嘿!”朱允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随意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转而笑道,“孙儿这辈子,只跪皇爷爷一人!”
此话一出,朱元璋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跪他一个人……这小子,倒是够自信的,这分明是坚信自己将来能顺利成为储君,继承大统啊!
不过……或许,他还真能做到!
朱元璋嘴角微微上扬,一摆手:“行了,去吧,去实现你的宏愿抱负吧!”
“孙儿告退!”朱允熥躬身行礼,临走前又叮嘱道,“皇爷爷一定要保重龙体,时辰到了就早些歇息,千万别熬夜。孙儿还想让皇爷爷多为孙儿保驾护航许多年呢。”
朱元璋忍不住笑骂一声:“混账小子,咱看你就是巴不得咱早点死,好让你早日即位吧。”
“孙儿没有!皇爷爷可别冤枉人!”朱允熥立刻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另外,皇爷爷往后也不可再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了。咱们老祖宗早就说过,要避谶,可不能把这些不吉利的话时刻挂在嘴边。”
“嘿,你小子现在还敢教训起你爷爷来了!”朱元璋伸出手指,点了点朱允熥,嘿笑一声,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真怒。
朱允熥却一脸强硬,寸步不让:“皇爷爷就说,答不答应孙儿吧?要是您不答应,不改这个毛病,孙儿今天还就不走了!”
“嘿……你这小子……”朱元璋刚想开口教训他几句,可话还没说完,就见朱允熥真的一**坐在了地上,那表情分明是“你不答应我就赖着不走”的模样。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摆摆手:“行行行,咱避谶,咱避谶……真是拿你这小子没办法!”
“嘿嘿!”朱允熥见他松口,立刻笑了起来,站起身再次拱手告辞,转身退出了武英殿。
看着朱允熥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朱元璋不由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容怎么藏也藏不住。
他轻轻摩挲了一会儿龙椅的扶手,忽然开口唤道:“来人啊!”
“奴婢在!”内侍刘和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中,躬身行礼。
朱元璋缓缓吩咐道:“派人去凤阳,把信国公汤和给咱请来!”
刘和心思通透,瞬间便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当即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
另一边,朱允熥刚回到吴王府,在侍女的服侍下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洗去了一身疲惫,正准备去书房看会儿书。
虽说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并非所有学问都是天生就会的,还需沉下心来慢慢学习——学无止境,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可他刚起身准备动身,内侍光羽却匆匆赶来禀报,说府外有人求见。
朱允熥皱了皱眉,询问来人是谁。
光羽连忙回道:“回殿下,是燕王殿下朱棣……他还带了一个和尚来。”
朱允熥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他倒不是因为朱棣的到来而惊讶,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朱棣身边跟着的那个和尚!
这就有意思了……他心中念头一转,不由喃喃自语:“是他吗……”
“殿下,您说什么?”光羽以为朱允熥是在问自己,不由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
朱允熥回过神来,摆了摆手,示意光羽不必多问,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
“带他们去承运殿等候……另外,让人去泡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来!”
光羽虽然不懂自家殿下为何突然变得这般郑重,可也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应下,转身退了下去。
而朱允熥则转身回了寝室,让侍女给自己重新换了一套更为正式的锦袍——毕竟,他要见的,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虽说如今的姚广孝还叫“道衍和尚”,可在朱允熥看来,现在的道衍,比日后的姚广孝更要可怕几分。
姚广孝这个名字,是朱棣登基后为他所取,那时的他已然为朱棣靖难成功立下了赫赫功劳,功成身退,锋芒收敛,却已无太大的威胁;
反倒是现在的道衍,野心勃勃,心中始终怀着一颗搅动天下、重定乾坤的心,这样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有人说他是能臣,也有人说他是奸臣,可在朱允熥眼中,道衍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有野心,同时也足够黑心、手段狠辣、计谋阴狠的乱世之臣!
更可怕的是,他最终还成功了……
这样一个连上天都格外眷顾的“乱臣贼子”,容不得朱允熥有半分轻视。
是以,朱允熥快速换好袍服,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径直朝着承运殿走去。
朱棣突然到访并不奇怪,可他带着道衍一同前来,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此次对话,定然与以往不同,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千万不能被对方抓住任何把柄,更不能让他们看出半分漏洞,给他们可乘之机!
就在朱允熥在承运殿中坐定,心中暗自思索对策之时,光羽已经带着朱棣与道衍走了进来。
还隔着一段距离,朱棣便爽朗地大笑着开口:“允熥,四叔这个时辰前来拜访,没打扰你休息吧!”
朱允熥连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容,语气恭敬而亲近:
“四叔此言真是折煞侄儿了!四叔到访,无论何时何地,侄儿都该扫榻相迎,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觉得打扰?四叔这话说得,倒像是没把侄儿当亲人看待啊!”
嘴上说着客套话,朱允熥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朱棣身上,反而直直地盯着朱棣身后的那个老和尚。
只一眼,他便瞳孔微缩,心中暗自感叹:好家伙,果然是面若病虎,暗藏凶光啊!
那一双吊梢三角眼,眼神锐利而阴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戾之气,寻常小孩子若是不经意间看到,怕是会被当场吓哭!
“哈哈!”朱棣听了朱允熥的话,当即大笑起来,语气也越发亲近,“好好好,是四叔见外了!”
随即,他注意到了朱允熥的目光,心中虽有几分诧异,却也没多想,反而侧身让出道衍,笑着介绍道:“允熥,这位是四叔的讲经师傅,道衍大师!”
介绍完道衍,朱棣又转头看向道衍,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大师,这位便是近来声名赫赫、威震天下的吴王殿下……”
说到这里,他还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他也是本王最看重的侄儿,乃本王仙逝的大哥,前太子朱标殿下的第三子。”
道衍率先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重之色,声音沉稳:“老衲道衍,参见吴王殿下。殿下声名远播,威震天下,民间百姓皆念诵殿下之名,感恩殿下的仁义之举,老衲心中早已对殿下心生向往,今日冒昧前来拜访,还望殿下莫要怪罪老衲的唐突之举!”
朱允熥眼神深邃,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他双手虚抬,语气诚恳:
“大师不必多礼!皇爷爷常常教导我等,见得出家人当心存敬重,不可有半分失礼。大师这般行大礼,真是折煞本王了——若是让皇爷爷知晓本王受了您这礼,回头定然要狠狠责骂本王不懂规矩。”
“是以,大师快快免礼,莫要让本王为难才是!”
道衍闻言,顺势直起身来,脸上露出一副不愿让朱允熥为难的温和神情,双手依旧合十:“殿下真是性情中人,老衲佩服!”
“哈哈,大师这般通透,才是真妙人,正合本王胃口!”朱允熥朗声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笑罢,他伸手做出邀请的姿态,语气热情:“四叔,大师,快入内请坐饮茶——刚泡好的雨前龙井,正是尝鲜的好时候。”
“好!”朱棣也不客套,带着道衍便紧随朱允熥身后,一同步入承运殿。
三人刚在客座上坐定,内侍风尘便端着托盘上前,将三杯热气腾腾的茶汤分别放在三人面前。
茶汤清澈,茶香袅袅,甫一入口,便有一股清甜回甘在舌尖蔓延。
朱允熥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道衍身上,语气关切:“大师平日里常伴佛前,不知这茶是否合您口味?若是不喜这龙井的清苦,本王让人换些清甜的花茶来,也无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反正大师是四叔的讲经师傅,论辈分也是本王的长辈,您千万别跟本王客气——有任何需求,尽管开口便是。”
道衍也浅啜了一口茶汤,放下茶杯时,指尖轻轻摩茶杯边缘,随即双手合十,语气带着几分赞叹:“殿下费心了,这龙井茶汤醇厚,回甘悠长,实乃好茶。能饮此一杯,已是老衲的荣幸,不必再换了。”
“那就好。”朱允熥微笑颔首,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看向朱棣,语气带着几分自然的询问:“四叔今日突然到访,想必是有要事与侄儿相商吧?”
朱棣闻言,先是用余光快速瞥了一眼身旁的道衍,见道衍微微颔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其实今日前来,是想向允熥你告罪的——前些日子,献王那边派人给本王送了封信,你也知道……”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四叔在朝中本就没什么根基,朝中诸人皆是得罪不起,也不敢得罪——毕竟我常年驻守北平,若是在京城得罪了人,回头怕是连北平的差事都难办,处处要被人针对。是以,当时我也没多想,只随意回了封信给献王,原想着敷衍几句,把这事糊弄过去便罢了……”
“可我心里是清楚的,这心自始至终都在允熥你这边,自始至终都想着支持你啊!”
朱棣的语气陡然变得恳切,说到动情处,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神情肃穆地看向朱允熥,眼神里满是真诚,“幸亏殿下英明睿智,一眼便看穿了献王的奸邪诡计,没有被他的挑拨所惑。臣能得殿下这般信任,真是铭感五内,心中感慨不已。”
“今日来此,一来是为之前的‘敷衍回信’向殿下告罪,二来是为感谢殿下的信任之恩,三则是想再次向殿下重申——臣此生定然站在殿下你这边,绝不敢违背今日所言,若有违背,甘受天谴!”
朱棣话音刚落,道衍便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责:
“哎,说起此事,其实都是老衲的过错。当时是老衲劝燕王殿下,说不如先敷衍献王一番,也好迷惑于他,让他放松警惕。也是老衲思虑不周,才让殿下在信中写了些不妥当的内容,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反倒被献王一派抓住了把柄,借此陷害燕王殿下。”
“还好吴王殿下英明神武,并未被这区区小事影响,依旧对燕王殿下深信不疑——若非如此,老衲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这罪孽可就太大了!”
道衍说着,也从座位上站起身,微微躬身,姿态恭敬,“是以,此事过错全在老衲一人身上,今日随燕王殿下前来拜访,也是特地向殿下请罪,任凭殿下处置!”
这番话,正是朱棣与道衍在来吴王府的路上反复商议好的——如今献王一派已与他们彻底撕破脸,彼此再无信任可言,而他们又不甘心沦为献王的马前卒,更不愿成为朝堂争斗的“出头鸟”。
思来想去,唯有主动向朱允熥示好,展现出最大的诚意,才能让朱允熥与朱允炆继续斗下去,他们也好在其中寻找机会,保全自身。
若是换做从前的朱允熥,或许真会被这叔侄二人的“诚意”打动,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
可如今的朱允熥,早已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皇孙——他太清楚朱棣的隐忍与野心,也太明白道衍的计谋与狠辣,这二人一唱一和,不过是想稳住自己,为后续布局罢了。
可朱允熥并没有当场揭穿他们的打算,反而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四叔,大师,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是不信任本王的为人吗?”
“什么认罪?认什么罪?你们根本没有任何过错!”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语气里满是对献王的不满,“要说错,也是献王那边卑鄙无耻,故意挑拨离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之前本王不是已经让内侍传话给四叔了吗?本王依旧对四叔信任有加!四叔是先父留下的肱股之臣,是我大明的柱石,更是镇守边疆、威慑北元的紫金梁——本王巴结信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起疑心?”
说着,朱允熥还颇为不满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四叔,还有道衍大师,你们若是再这般见外,说这些生分的话,本王可就真的要生气了!”
朱棣听着这番话,悄悄用余光与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眼底皆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方才朱允熥那番话,看似热情坦诚,可细品之下,却字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对朱棣的“信任”,又暗指献王是“挑拨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此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城府,演技更是炉火纯青,实在不可估量!
朱棣心中暗自警惕,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语气恳切:“允熥能这般信任四叔,四叔心中真是……真是太高兴了!是四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允熥莫要见怪。”
道衍也适时附和,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殿下这般宽宏大量,老衲真是自愧不如。有殿下这句话,老衲心中的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朱允熥看着二人一唱一和的模样,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抬手示意二人落座:“四叔,大师,快坐下说话,茶汤都要凉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往后不必这般拘谨,有话直说便是。”
三人重新落座,承运殿内茶香依旧,可气氛却悄然变得微妙起来。
朱允熥知晓二人的心思,朱棣与道衍也忌惮朱允熥的城府,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