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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方向,正是八爷和他合伙开建的砖窑厂选址地。
厂子已经动工有些时日,位置选得巧,一半落在莲花村的地界上,另一半则紧挨着靠山屯的地皮。
先前靠山屯因占地补偿款闹得沸反盈天,事情一直僵持着未能平息。
这破土动工的活儿,还是八爷托人情从县里建筑队请来的几个老师傅带的头。
林阳挤到人群外围,拍了拍一个有些面熟的黝黑汉子肩膀。
他认出这是靠山屯的熟面孔,上次去靠山屯打听事时见过。
那汉子正愁眉苦脸地探头往里瞧,被人一拍,不耐烦地回头,张口就要呵斥。
等到看清是林阳,布满愁容的脸上猛地泛起一丝光彩,呵斥的话也硬生生塞了回去,转而惊喜的说道:
“林阳?是你啊!上回在俺们村见过哩!”
林阳点点头:“刚从县里回来。老哥,这阵仗,闹啥呢?”
他心里其实已隐隐猜到了几分。
围在这儿的,清一色是靠山屯的汉子。
个个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脸上都刻着深重的愁苦与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像大旱天里盼雨的老农。
黝黑汉子重重叹了口气,粗粝的大手懊恼地拍在冻得邦硬的棉裤腿上:
“唉!快甭提了!起先俺们全村人都被张继生和他爹张老根那两颗黑透了的心肝给坑惨了!满脑子光想着能多讹点占地钱。”
“结果可好……嗨!人家八爷现在干脆撇开俺们这边这一半不盖了!全挪你们莲花村的地头上盖!”
“还明明白白放了狠话……以后开工招工,也不用俺们靠山屯的人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带了点哭腔。
“俺们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啊!那祸事明明是老张家造的孽,凭啥报应落到俺们全村人头上了?!”
“那砖窑厂的活儿,一个月稳稳当当三十块现钱,还管一顿油水足的晌午饭呐!”
“俺们这土里刨食一整年,起早贪黑累出犍子磨出茧子,交了公粮,剩下的卖给粮站,一家子勒紧裤腰带,能落个百八十块就谢天谢地了!”
“这工钱,养活老婆孩子那是绰绰有余,到年底手里兴许还能攥下两个子儿!”
“家里的女人娃子也不用大冬天跟着下地受那老罪了!”
“咱屯子里祖祖辈辈熬了多少年的苦,俺们是真他**吃够了啊!”
他眼巴巴地瞅着远处砖窑厂那刚搭起半截土坯墙的工棚,眼神里全是渴望。
新选出来的村长张大春进去跟八爷谈了老半天还没见人影,结局显然不妙。
林阳笑了笑,语气平静,带着些微的疏离:
“早前我就跟你们掰开揉碎讲过这里头的利害长短。可那时节,压根没人肯信我这个外人半句。”
“现在八爷正在气头上,他老人家松不松口,我是真说不上话。”
“毕竟你们先前闹腾的那一出,可是结结实实把八爷的面子给踩到泥地里去了。”
他此刻自然不会傻的去当这和事佬。
靠山屯的人虽是被张老根父子煽风点火架起来的,但那股子“见钱眼开、不顾后果”的贪劲也是实打实存在的。
该付的代价,总得让这些人亲口尝尝滋味,才记得住教训。
他心里隐约能猜出八爷的盘算。
先狠狠晾上一晾,让这些人深切体会错失良机的痛处。
等莲花村这边厂子建得七七八八,轮到另一半贴着靠山屯地皮的地方动工时,才酌情让靠山屯的人上工。
不让他们被现实的冷水狠狠泼清醒了,下回再有人挑唆,保不齐还要惹出更大的风波。
墙头草,就得被这冰天雪地的现实狠狠抽上几巴掌,才知道风往哪儿吹。
林阳没再多言,朝那汉子点点头,转身便要招呼父亲绕道。
就在这时,那黝黑汉子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林阳的袄袖子,力气大得惊人,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近乎绝望的哀求:
“林阳兄弟!俺……俺村里人都晓得,你跟八爷交情是顶顶好!比那亲爷孙还亲近些!”
“你……你能不能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帮俺们递个话?求个情分?”
他声音急切,几乎要哭出来:“俺们村的人都打听清了,这砖窑厂盖起来,少说要招一百多号工人干活!”
“哪怕……哪怕只用俺们村一半的老少爷们,那也是救了俺们村的穷根,是活命的大恩情啊!”
“甭管咋样,好歹给俺们靠山屯留一条能走的活路吧!我们知道错了,以后跟着八爷干活肯定不会掉链子。”
他身后,那些同样衣衫褴褛、冻得嘴唇发紫,面皮皴裂的靠山屯汉子们也都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林阳身上,充满了被现实逼迫到绝境的浓重焦虑。
在这紧巴巴的年月,一份管饱还每月结现钱的稳定营生,远胜过揣在怀里的金子。
恰在此时,砖窑厂那挂着厚实破棉布帘的简易工棚门被掀开。
八爷拢着手,穿着簇新的青布棉袄,背着手踱了出来,一副精明的老买卖人做派。
身后跟着靠山屯新选出来的村长张大春。
张大春四十出头,骨架宽大,体格魁梧结实。
一张被北风吹成酱紫色的国字脸膛上眉目端正,透着股在队伍里锤炼出来的,难以磨灭的正直与硬朗。
看着绝非耍滑使奸的人物。
八爷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谈判的结果。
但当他一抬眼瞥见人群外围的林阳,那张原本绷着的,略显刻板的脸庞立刻如同春水解冻。
绽开了发自内心,带着生意人惯有热络的笑容,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阳子?你咋跑到这风口地界上来了?咋地?是……想替你们邻居村老哥哥们说说情?”
他那精明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阳身边那些靠山屯的村民。
林阳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挂着坦荡无比的笑容:
“说情?八爷,您老可太抬举小子了!我自个儿几斤几两,肚子里门儿清!”
“您老在买卖路上对我已经够照拂了,我再不知好歹地给您添堵添乱,那还算个人吗?!”
这话正正搔到了八爷的痒处。
若林阳真不管不顾地开口替靠山屯求情,当着这黑压压一片人的面,他反倒不好硬邦邦地驳了林阳这个合伙人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