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彦离去后,林岁安握着那袋沉甸甸、价值不菲的香料,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四叔,您不觉得韩大人近来……来得太勤快了吗?”林岁安压低声音,脸上满是严肃和疑虑。
林四勇看似随意地问:“哦?怎么了?韩大人关心民情,是好事啊。”
“关心民情?”林岁安忍不住提高了些许音量,“巡查春耕要看猪场?战马不适要亲自来问方子?现在连缴获的赃物都往咱家送!这哪一样是他一个县尉该亲自过问、亲自送来的?”
她掰着手指,一条条分析,眼神锐利得像是在审视一桩阴谋:“他先是肯定咱们养猪、种草药,又送猪种,现在连石灰、香料这种官家物资都找借口送来。四叔,您说,他是不是……盯上咱们林家了?”
林岁安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理合情合理,她凑近林四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警惕:
“他是不是觉得咱们林家发展太快,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拿捏住咱们,让咱们成为他在长兴县乡下的一颗棋子?或者说,他野心勃勃,想培植自己的势力,咱们林家就是他选中的突破口?这糖衣炮弹,咱们可不能轻易接着啊!”
她一脸“我看透他了”的表情,等待着四叔的认同和应对策略。
然而,林四勇听着侄女这番“高论”,先是愣住,随即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看着侄女那副沉浸在“官场斗争”分析中的认真模样,再联想到韩彦那些蹩脚借口背后隐藏的笨拙心思,一个没忍住。
“噗!哈哈哈!”
林四勇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他用力捶着自己的大腿,仿佛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
林岁安被笑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四叔?您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这难道不是官场上惯用的笼络手段?”
“对……对对对……哈哈哈……笼络……哎呦喂,是笼络,绝对是笼络!”林四勇一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附和,却笑得更大声了,引得在屋里做针线的田桂花和陈氏都探出头来看。
“四勇,你魔怔了?笑什么呢?”田桂花问道。
“没……没什么!哈哈……我跟岁安说……说笑话呢!”林四勇好不容易止住一点笑,对着林岁安摆摆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慈爱和戏谑,“好侄女……你的担心……四叔知道了!你放心……四叔心里有数,有数得很!哈哈……”
他并没有点破真相。一方面,他觉得这事儿由他来说破不合适,也没意思;另一方面,他看着自家这个在正事上精明能干,在男女之情上却迟钝得像块木头的侄女,以及那位在外杀伐果断、在内却连追求姑娘都找不对方法的韩县尉,觉得这出戏实在有趣得紧,他还想多看会儿。
林岁安看着笑得快喘不上气的四叔,更加困惑了。她蹙着秀眉,完全不明白自己一番严肃的**风险分析,为何会引来如此爆笑。
“四叔,您认真点!这可不是小事!”她一脸严肃。
“认真,四叔很认真!”林四勇终于勉强止住大笑,但嘴角依旧咧得老高,他拍了拍林岁安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古怪的安抚。
“岁安啊,你呢,就安心养你的猪,种你的药,教你的徒弟。韩大人那边……他愿意送什么,只要不是违反律法的,咱们就大大方方收着!他有什么指教,咱们就虚心听着。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啊,顺其自然!”
林岁安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家四叔,总觉得他话里有话,那笑容也格外意味深长。但她毕竟信任四叔,见他如此表态,虽然心头疑虑未完全消散,也只好暂时按下。
“好吧,既然四叔您这么说……那咱们就……再看看?”她迟疑地说。
“对,再看看,再看看!”林四勇笑眯眯地点头,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当自家这个侄女有一天终于开窍,明白韩彦那些“蹩脚借口”背后真正的意思时,会是个什么表情了。
而此刻的林岁安,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那袋香料,依旧蹙着眉,喃喃自语:“糖衣炮弹……得想办法把糖衣吃了,把炮弹丢回去才行……下次他再来,得更警惕些……”
而韩彦这边完全不知道,自己想着的示好在林岁安看来是准备图谋林家。
韩彦出身在官宦之家,其父韩康伯官居湖州府通判,虽只是从六品,但在地方上也算颇有实权。然而,与许多官宦人家一样,韩府后宅的纷扰繁杂,并不比衙门里的公务省心。
韩康伯有一妻四妾。正妻柳氏出身尚可,是开封府一无实权五品官家女,生了两女一子,两女早已出嫁,一子就是韩彦。四个妾室为韩康伯生下了二子三女。
韩彦从小就不喜欢府城的生活才一直在长兴县东乡祖父祖母跟前长大。直到祖父仙去,父亲不放心祖孙俩在乡下才把他们接回府城。
韩康伯还有两个嫡亲的兄长,一个在绍兴当五品郎中,一个在庐州当丛五品的刺史。
韩彦的两个庶出兄长,是他心中不愿多提的无奈。 长兄韩栋,年三十,靠着父亲的关系在湖州府下辖的一个小县里谋了个户房书吏的缺,无品无阶,却已沾染了一身小吏的油滑与懒散,终日只知钻营些蝇头小利,不求上进,让指望长子光耀门楣的韩康伯颇为失望。
次子韩梁,更是离谱。自诩精明,不愿走枯燥的仕途,拿着家中本钱去做生意,却眼高手低,几次投资皆血本无归,反而欠下一**债,时常需要家中贴补擦**,成了韩家的一个无底洞。
三个庶出的姐姐早已嫁作人妇,日子平平。而两位嫡出的姐姐,因是正室所出,婚配的门第稍好些,但也远嫁他乡,对娘家事务鞭长莫及。
韩彦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亦是嫡子,不过因为母亲的原因不得父亲喜爱。若非他读书好,考上功名,父亲也不会多关注于他。
父亲韩康伯虽不喜他,却也时常来信,或明或暗地催促他早日成家,言及已为他在湖州府物色了几家“门当户对”的闺秀,皆是些文官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只待他休沐回府相看。
但韩彦对此极为反感。他见识过家中妻妾争斗、嫡庶不和的糟心事,更深知在这乱世之中,温婉柔弱、只知吟风弄月的女子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会是拖累。
他常年在外为官,身处险境,需要的是一位能扛事、有主见、甚至能在危急关头自保并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伴侣,而非一个需要他时时呵护、受不得半点风雨的娇弱花朵。
事实上,韩彦心中已有了人选。林岁安,或许家世不足,但她聪慧、坚韧、果敢、能干更难得的是那份乱世中罕见的冷静与仁心。她就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能在风雨中傲然挺立,而非需要精心呵护的温室花朵。
这样的女子,方能与他并肩面对这世间的惊涛骇浪。
只是,他也深知此事艰难。门第之见如山如海,父亲那一关首先就不好过。林岁安本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甚至可能根本无意于男女之情。他不能贸然行事,以免唐突了她。
“徐徐图之……”韩彦在处理完公务的深夜,常于灯下沉思。他需得立下更大的功业,拥有更多自主的资本,同时也需让林岁安更多地了解他、接纳他。或许,还需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家中的催婚信依旧时不时送来,韩彦只是以“公务繁忙,战事紧要,无心家事”为由敷衍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