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再度南侵的消息,直奔长兴县而来。与消息一同到来的,是官道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队伍。他们并非仅仅来自早已沦陷的开封,而是从中原各处被战火新驱赶出来的绝望之人。
沈文渊坐在主位,面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看着堂下众人:
“诸位,”沈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情势危急,预计会有数万流民从长兴县而过,他们可能会就此停住脚步,该如何应对,都说说吧。”
胡县丞率先开口,依旧是和稀泥的老调:“县尊,下官以为,或可参照去年旧例,择那老实肯干的流民,于荒地垦殖,徐徐安置,以示朝廷仁德……”
“旧例?仁德?”
韩彦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和显而易见的急迫。
“胡县丞!去年流民几何?今朝流民又几何?去年我等尚有空余荒地,行那垦殖安民之策,可如今......”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胡县丞,也扫过沉默的郑主簿和犹豫的沈文渊。
“如今数万饥肠辘辘之众,其中更混杂败兵溃勇!我县内还有多少未垦之地?
仓中还有多少余粮?去年收容之民,如今也才刚站稳脚跟,远未到反哺之时。
若再依样画葫芦,妄想徐徐安置,只怕流民未及安置,我等已先被这洪流碾为齑粉!
届时,莫说仁德,连这长兴县治,都将不复存在!”
他转向沈文渊,抱拳行礼,语气沉痛而斩钉截铁:“县尊!此一时,彼一时,去年之法乃是养生,今年之势实为求生。必须行减法,必须筛选,无力供养者,必须驱其南下;身怀技艺、可堪一战者,方能吸纳,以增强我长兴元气。此非卑职天性凉薄,实乃存亡之道,不容有失。”
沈文渊脑海中浮现出去年几千流民,组织垦荒时,虽艰难却尚存秩序的场景,再对比今年的数万之众他头皮一阵发麻。去年的那几千人也不是全部都能垦殖,还有一部分是给乡绅地主当佃农或奴仆的。
他知道,韩彦说的是唯一可行的求生之路。他沉默良久,终于,求生的本能和保全一县的责任压倒了文官的优柔与对旧有路径的依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虽不大,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断:
“好!就依韩县尉之策!旧例不可循,当用新法!胡县丞,郑主簿,尔等需全力配合韩县尉,若有阳奉阴违、延误军机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胡、郑二人,终于拿出了县令的威严,“本官定不轻饶!”
有了县令的明确授权,韩彦的行动才真正名正言顺。
他立刻转向田修文:“田总头!按方才所议,即刻带人驰援北面隘口!许进不许出,敢冲击防线者,以流寇论处!”
“得令!”
“郑主簿!征调民夫、调配粮草之事,由你负责,我会派县勇协助!账目每日一报,送至县尊与我校验!”
郑主簿擦着汗,连声应下。
“胡县丞!告示安民、推行保甲连坐,是你职责所在,立刻去办!”
胡县丞不敢再多言,也连连答应。
城外,几口大锅里翻滚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米粥,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却像是磁石般吸引着黑压压的人群。
沈文渊在韩彦的陪同下,亲自来到粥棚视察。
看着眼前那些眼神麻木中带着疯狂与哀求的流民,听着那震天的悲泣与哀嚎,沈文渊只觉得心如刀绞,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语。
一个老翁颤巍巍地捧着破碗上前,枯瘦的手几乎握不住碗沿:“青天大老爷,行行好,多给一勺吧,我孙子……我孙子快饿死了啊……”
施粥的衙役面无表情,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一人一勺,规矩。”
一个衙役有气无力地敲着锣,重复着冰冷的话语:“喝完粥,有力气的继续南下!湖州、临安才有活路。长兴县小,无力供养!”
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挤到前面,哭求道:“行行好,再多给一勺吧,孩子快不行了……”
施粥的汉子面无表情,尚未回话,旁边一名负责维持秩序的乡勇已经上前,用木棍不轻不重地格开她:“规矩就是规矩!后面还有人等着!”
那妇人被挤开,跌坐在地,怀中的孩子发出微弱的啼哭,很快被淹没在更大的嘈杂声中。
沈文渊与韩彦骑马巡视至此,恰好看到这一幕。
沈文渊眉头紧锁,握缰绳的手紧了紧。韩彦在一旁低声道:“大人,慈不掌兵。这一碗稀粥,是吊命的线,也是驱赶的鞭子。心软,便是祸端。”
沈文渊沉默片刻,缓缓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那些在衙役引导下,蹒跚南去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这其中绝大多数,根本走不到所谓的“活路”。
与粥棚的绝望不同,另一处的“人才登记点”前,则上演着另一种形式的残酷。
这里排队的人相对少些,但眼神中尚存一丝希冀或精明的光芒。
一个四十余岁、手指粗大布满老茧的汉子冲到案前,急声道:“官爷!俺是木匠,会做水车,会修犁耙!”
负责登记的郑主簿抬起眼皮:“可有家小?”
“有……有一个婆娘,两个孩子……”
郑主簿旁边一个被临时拉来帮忙的县衙老吏翻了翻册子,低声道:“主簿,木匠已收了十一个,名额快满了。他家口又多……”
郑主簿皱了皱眉,对那汉子道:“你,可以留下。家小……只能带一个孩娃。自己选吧。”
那汉子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另一边,田修文亲自坐镇“兵勇登记处”。一个脸上带疤、眼神凶悍的溃兵上前。
“哪里来的?”田修文冷声问。
“原太原府张都头麾下,守城时被打散了!”那汉子挺直腰板。
田修文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一圈,猛地喝道:“结阵!”
那汉子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左右虚晃,做出了一个标准的防御格挡动作,虽徒手,却瞬间流露出百战老兵的煞气。
田修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拍了拍他肩膀:“好!是个好兵胚子!带你家小去那边登记,以后跟着我,吃饱饭。”
那汉子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噗通跪下磕了个头:“谢大人!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