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洄的声音在黑暗中流淌，叙说着年轻军人和赤忱少年的短暂故事。
只是故事的尾声戛然而止，最后一句话也已然预示了鲜血淋漓的不祥结局。
客厅内的空气如凝滞般无声悲泣，时间更似是随着回忆静止。
章羽背对着整片空间，一手扶着卧室的门边框，身体微倾，从被叫住的那刻起，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未动，像是一寸寸地僵成了灰白雕像。
她想起了那年盛夏的白昼，想起了自己在那座墓园里见到的衣冠冢和小小的墓碑，想起了紧抓着自己胳膊的、状若疯魔的中年女性——
如果世人能听见十年前那个烈日当空的酷夏里、在远郊墓园的空气中回荡过的声音，也许就会发现微风也曾震耳欲聋。
【小羽毛!】
【小六——这个名字简单又好写，还很有文化，以后和别人介绍妹妹都用这个小名吧，“小羽毛”是只有爸爸妈妈和哥哥才可以喊的爱称。】
【这是我妹妹小六，她可乖了，你们谁都不许欺负她!】
【……】
一道道清脆的童声在回忆中闪现响起，又渐渐消失。
章羽闭了闭眼睛，将涌到眼角的热意强压下去，又将喉间哽塞住的酸涩一口吞咽进肚子里。
在片时的沉默后，她又听到了那愈发艰涩的声音响起，带来了鲜为人知的后续:
“意外发生的时候，我还在执行其他任务，所在的位置距离他们太远了，等完成任务后赶过去，那些人已经挟持着他逃脱了。”
“那你——”
章羽终于开了口，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是否正常，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轻到了近乎呢喃的地步。
索性这片空间足够安静，另一个人的听力也足够灵敏，章羽问道:“又是为什么愧疚至此?”
是啊，怎么会这样愧疚呢？
是因为——秦洄恍惚地回忆起了埋在记忆最深处的那日。
·
【救援呢？警方为什么没有组织去追击营救!】
年轻军人一把抓住了身边全副武装的、行动小队队长的肩领，厉声质问道:
【你们不知道逃跑的犯罪分子挟持了我方的卧底人员吗？那还是个孩子!是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
旁边的队员想要扑过来替队长解围，但队长一个手势阻止了他们的动作，他安静地注视着这个虽然年轻、却已经要比自己还高上半个头的“同事”:
【因为没有接到行动命令。我们接到的指令要求是——打扫战场，清除可能存在的隐藏威胁。】
现场还残留着枪战的硝烟气息，那是行动人员和犯罪分子的众多守卫进行过激烈交火的证明，犯罪团伙中的小喽啰基本尽数伏诛。
然而，随着此次行动的主要目标的逃脱，这里大致上没有任何存在威胁的东西了。
只除了——几个十三四岁的男生被行动人员控制着走出了包间，其中一个还梗着脖子叫嚣:
【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知不知道我家上面有人?不就是警察的行动吗，哥几个又不是故意破坏的——】
痞里痞气的男生笑嘻嘻地得意道:
【谁知道你们那个卧底的临场反应能力这么差，被暴露了身份后一点都没用——】
【够了罗升!不要再找麻烦了!】
另一个同行的男生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痞气男生撇了下嘴，无语抱怨:
【你胆子也太小了陶昨非，不就是一点小事么?刚才在包间里就不管不问的，现在也别来多管我的闲事!】
【再说了——】
被叫做“罗升”的男生坏笑起来:
【我还没满十四岁呢，可还是个孩子，偶尔犯点小错不很正常吗？我又不是故、意、的!】
来回几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巨大，年轻军人的脑子当然足够灵活敏锐，已经从这些信息里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他双目瞬间一红，转身就要往那群人所在的位置冲去，却被他身后的行动队长一把拽住。
年轻军人的力气太大，队长一个人根本制不住，不得不喊旁边的队员们:
【愣着干嘛!过来帮忙，把这小子按住了!】
【放开我……】
年轻军人起初一言不发，只红着眼死死盯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在他几乎要甩开队长的瞬间，几个队员也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了他的行动。
他被紧按在地上，暴戾和愤怒的情绪充斥着大脑，迫使他大口喘息着，他拼命地挣动身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罪魁祸首”越走越远。
那队长手下用力摁着人，却是一把扯掉了耳边别挂着的耳机，长长地叹了口气。
【傻小子，你想干什么去?要因为几个人渣再赔上自己的前途和一辈子吗?别傻了，不值当的。】
他拍了拍年轻军人的后肩，压低了声音: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这次行动里的水太深了，不是你一个小兵能掺和进去的……早点回去你的部队里吧。】
年轻军人的队友很快就接到消息寻了过来，行动队长这才将人交了过去，看着被强行带走的青年，他低声道:
【年轻人热血赤诚，我们已经因为无能弄丢了一个好孩子，总不能看着另一个也毁了——看好他吧，别再让他做出傻事来。】
·
“是因为我那时候太过莽撞冲动，面对突发的变故，被愤怒主宰了所有情绪……”
当时的秦洄被带回去后，又直接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等到他再出来时，一切几乎尘埃落定——犯罪分子潜逃出境，我方卧底生死不知。
如果换成如今的秦支队长，他同样会愤怒，却会在愤怒的同时，直接绕过明面上的弯弯绕绕，第一时间发动所有人脉和资源紧急追查犯罪分子的踪迹。
并且不管相关部门配不配合，他都会召集能动用的人手，一路顺着痕迹紧追过去，哪怕是追踪到境外、或者是天涯海角，他都会像只咬住了肉的“鬣狗”，死也不会松开自己的“利齿”。
直到把“英雄”从敌人手中成功抢回。
只可惜，一切都只是如果，十三年后的自己再看向十三年前的那场混乱，除了无能为力，更有对当初弱小的自己的无限怪罪。
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后来、后来还去过他的家里……只见到了他的父母，但始终没能找到他口中的妹妹的痕迹。”
秦洄在那里见到了一个怒不可遏、两鬓斑白的父亲，和一个神智不清、怨入骨髓的母亲。
原本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丝毫不再见那个少年口中描述的相似模样。
“再后来……”秦洄张了张嘴，嗓子里却吐不出任何字眼。
章羽却接过了这句话，一字一句道:“再后来，苦寻孩子数年的父母最终也没能等到他们的孩子回来，就……”
哽咽堵塞喉咙，她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吐出后面的字眼，音音都如同泣血淋淋:“他们就双双殒命在了一场车祸之中，死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知晓。”
【小羽毛，来姨姨这里，姨姨给你扎个好看的小辫子好不好?】
【吃不吃樱桃呀小羽毛，叔叔给你摘几颗尝一尝，酸的话你就拿去骗哥哥吃。】
【小羽毛?小羽毛。小羽毛!小羽毛……】
无数声音齐齐回荡，那些幸福的、快乐的、满足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化无乌有。
儿时记忆中的漂亮姨姨成为了一抹活着的怨魂，曾经温柔和善的笑容彻底被疯癫怨尤取代，最后只余下了一句凄厉怨恨的话语——
【章羽，你发誓!发誓会把怀阳带回家来!发誓会为他报仇雪恨!发誓会让那些高高在上的骗子们全都付出代价!】
【我发誓……】
所以，别哭了好不好……漂亮姨姨。
“别哭了……”
不知何时，章羽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一只大手轻轻摩挲着眼角，拭去滚烫灼人的泪水，声音又低又哑:“对不起……是我无能，既没有保护好怀阳，也没能保护好他的父母……”
*
第二天一早。
章羽醒来时还有些恍惚，窗帘隐隐透过天光，卧室内外一片安静。
眼睛还有些刺痛，章羽拿起手机，透过黑色屏幕看到了自己微微肿起的眼皮。
打**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沙发上放置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前边的茶桌上搁着两个眼熟的早餐纸袋，旁边还有一盒消肿的冰敷贴。
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变化，仿佛昨晚的一切都不过是个纷乱杂糅的梦境。
章羽坐到沙发上，打开其中一个纸袋，拿出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白胖胖的包子，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口齿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章羽的视线落在了对面空无一物的壁纸墙上，她开始回忆着昨晚的每一句对话，从中提取出所有的有效信息。
尽管这些年来，她也费尽心力地拼凑还原当年的真相，但很多细节之处并不清晰。
而案件亲历者的详细述说，显然填补了这一方面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