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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坐在社区的长椅上,脊背佝偻着,像一棵被秋风压弯的老树。
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在活动中心外墙的脚手架上,工人们正吆喝着悬挂崭新的智慧社区体验馆招牌,金属框架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摩挲。
苏白站在他身侧,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就这么……没了。”
老赵的声音干涩。
“几十年了,说没就没了。”
“还没完。”
苏白的声音沉静,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刚才那位民俗学者发来的新消息。
“李教授联系上了市档案馆的一位负责人,他们对我们社区的老照片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记录基层生活变迁的。”
老赵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微弱的希冀,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档案馆……那地方,规矩多吧?能要我们这些杂七杂八的照片?”
“事在人为。”
苏白收起手机,目光扫过那些被随意堆放在角落纸箱里的照片。
一张黑白合影从箱口滑落,上面是几十年前社区青年突击队植树造林的场景,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洋溢着蓬勃的朝气,与此刻现场的沉闷颓丧形成残酷对比。
“他们不要,我们自己留,总有地方能容得下这些记忆。”
就在这时,那两个之前出现过的新城文化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又走了过来,为首的还是那个项目经理,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底却毫无温度。
“两位,照片还没清理完?我们这边的施工进度耽误不起啊。”
他指了指正在安装大型LED屏的工人。
“这些设备都很精密,灰尘大了影响运行。”
老张嘴唇哆嗦了一下,想站起来理论,却被苏白轻轻按住了肩膀。
“根据《城市社区公共服务设施管理条例》第十七条,改造方有义务协助居民妥善安置原有公共财物。”
“这些照片属于社区公共记忆资产,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
苏白平静地注视着项目经理,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分量。
“我们需要时间联系接收单位。”
项目经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搬出条例。
“规定是规定,但我们的工期也是签了合同的,违约了谁也担待不起。”
“再说了,一堆老照片,算什么公共资产?”
他身后那个年轻点的助理甚至嗤笑了一声,低声嘀咕。
“破铜烂铁。”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了老张的心里,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苏白没有动怒,反而向前走了一步,逼近项目经理,压迫感让对方的笑容彻底消失。
“是不是破铜烂铁,你说了不算。”
“如果因为这些破铜烂铁导致施工方与居民产生严重纠纷,进而影响项目验收和后续运营许可……不知道贵公司能否担待得起这个延误?”
项目经理脸色微变,他显然听出了苏白的弦外之音。
这种改造项目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尤其是涉及到民意和文化保护的敏感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更假的笑容。
“行,你们尽快。最多再给两天时间,周五之前必须清空!不然我们只能按无主物品处理了。”
说完,他狠狠瞪了苏白一眼,转身带着助理快步离开,似乎不想再多纠缠一秒。
看着他们走远,老张才长长吐出一口憋在胸间的浊气,但眉头依旧紧锁。
“两天……两天能干什么啊苏先生。”
“够了。”
苏白蹲下身,开始仔细整理散落在地上的照片,动作轻柔郑重。
“我们先分头行动,您去联系社区里还愿意帮忙的老伙计,把照片按年代和事件初步分类。”
“我去一趟档案馆,再找找李教授,看能不能争取到更快的鉴定流程。”
他的冷静感染了老张。老张用力点点头,颤巍巍地站起来。
“好,我这就去!老王、老李他们肯定还愿意出力!”
苏白独自驱车前往市档案馆。
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倒退,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的光斑晃得人眼花。
他握着方向盘,心思却早已飘远。
新城文化,英才教育……这些名字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云梦市的肌体上,从教育到医疗,从养老到社区文化,无孔不入。
档案馆坐落在老城区,一座颇有年代感的苏式建筑,与周围崭新的商业区格格不入。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味。李教授引荐的是一位姓吴的副馆长,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学者。
“苏先生,你们社区的情况李教授大致跟我说了。”
吴馆长请苏白在会客室坐下,递过一杯清茶。
“我们档案馆确实有收集地方民间文献的职能,但资源有限,筛选标准比较严格。”
“主要侧重于能反映特定历史时期社会风貌、具有典型代表性的物证。”
苏白将带来的部分精选照片和一份老张整理的社区大事记复印件放在桌上。
“吴馆长,我理解馆里的规定。但这个社区是云梦市最早的一批工人新村,它的变迁某种程度上就是这座城市工业化、城镇化进程的一个缩影。”
“这些照片,还有后面箱子里更多的资料,记录的不只是几十户人家的生活,更是一个时代的侧影。”
他拿起一张照片,上面是七八十年代妇女们在社区空地上用大盆洗衣服,孩子们在周围追逐嬉戏。
“您看,这种集体生活的场景,现在几乎绝迹了,还有这些。”
他又抽出几张,是不同年份的社区运动会、文艺汇演、春节联欢。
“它们记录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邻里关系的温度变化,这些难道不比冷冰冰的官方档案更真实,更有血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