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合作社,日头正毒。
顾辰远把沉甸甸的篮子绑在车斗,抬头冲自己二姐笑着说道:“等着瞧,过不了俩月,我让这堆黑疙瘩变成亮闪闪的‘上海牌’。”
顾小芳抹了把汗,也咧嘴笑出一排白牙:“成,姐等着戴你买的新表!”
东西买妥后,顾辰远还是不死心,绕到手表柜台,佯装看货,跟售货员套近乎:“同志,这表不错,就是……票不好弄啊。”
“票?我又不是卖票的。”售货员眼皮都没抬,“哪天有票哪天来。”
热脸贴冷**,顾辰远也懒得再磨,转身出了合作社。
把买好得东西都搬上车,他刚要抬自行车,一个三十出头、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蹭过来,低头借火,声音压得极低:
“伙计,要票不?”
票贩子!
顾辰远心里猛地一跳:说曹操曹操到。
“你手里有什么票?”他侧身挡住路人视线。
男人从怀里摸出薄薄一沓,边角卷得起了毛:“粮、布、油、肉票都有,不多,都是街坊邻居攒的。”
顾辰远点头,这才是散户模样,像李广宽那种一掏一把的,很明显就是在倒卖赃物。
“有手表票吗?”
“巧了!”
男人眼睛放光,“正好两张:一张我的配额,一张是我师傅托我出得。你要吗?”
“两张不够,我爹娘,还有两个姐姐,一人一块,我得买四张。”
男人嘴张得能塞鸡蛋:“兄弟,你别唬我!”
顾小芳抱臂站在一旁,撇嘴哼道:“我吓唬你干啥?就是几块表而已,大惊小怪得干什么?”
话虽冲,她下巴确实抬得老高,脸上明晃晃写着“骄傲”俩字。
男人后退半步,目光在兄妹身上来回扫,像重新掂量两尊财神。
方明先远远打量过去:两人穿得虽然并不豪华,但却很干净,没有一块补丁。
主要扎眼的是那台手扶拖拉机——墨绿车厢擦得锃亮,油门线还是新的,排气管口连一点锈渣都没有。
几千块的铁家伙,普通工人十年不吃不喝也难攒下,他心头立刻有了掂量。
当下眼角笑出两把褶子,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
他连连拱手,腰弯得像是给长辈拜年:“失敬失敬!在下方明,敢问小兄弟贵姓?今日在这里撞见,也算缘分。”
“免贵,姓顾。”
顾辰远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搭在拖拉机车把上,神色淡得像随口应个路人。
“顾兄弟!”
方明又拱了拱手,袖口飘出一股淡淡的机油味,
“我手里这点票确实不够您用得,可我还认识几个兄弟,他们指缝宽、路子野。您真有心要,我这就去把人给您拎过来,顶多一袋烟的功夫。”
顾辰远抬眼看了看日头,薄唇一掀:“成,快去快回。”
方明得令,猫着腰钻进人缝,灰白工作服在人群里三晃两晃,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片刻便消失在胡同深处。
顾小芳望着空荡的巷口,忍不住揪了揪弟弟的袖口,小声嘀咕:“小远,他不会给咱下套吧?”
“放心。”
顾辰远拍拍车把,声音低却笃定,“这会儿票贩子都是养家糊口,挣个块儿八毛就已经很知足了,胆儿小着呢。”
他心里门儿清:如今的“跑票人”不过是把自家配额、亲戚攒的边角料倒出来换油钱,提心吊胆赚点活路钱。
可不像几十年后的黄牛,一张千把块的票敢翻二三十倍,明星唱破嗓子还不如他们手指一倒腾赚得多。
约莫过了一刻钟,方明领着两个男人晃悠悠地穿过胡同,朝顾辰远这边走来。
“来,介绍一下,”
方明抬手示意,嗓音压得不高不低,“这是王刚,这是赵楠,手里都有货。”
王刚生得浓眉大眼,肩背厚实,像干过力气活的。
他先上下扫了顾辰远一圈,目光在拖拉机把上停了两秒,这才开口:“听小明讲,你想弄点手表票?”
顾辰远点头,语气平稳:“是。”
王刚直奔主题:“几张?”
顾辰远伸出五指,笑得云淡风轻:“四张。”
王刚“啧”了一声,摇头:“我手里就一张,再多也没有了。”
旁边叫赵楠的瘦小个,比王刚矮了半个头,颧骨微凸,眼睛却灵活,滴溜溜在顾辰远和顾小芳之间来回转,像算盘珠子噼啪作响。
他声音尖细,带着试探:“要这么多票干嘛?家里得人口再多,也不至于一次买四块表吧?——你该不会是哪条线的便衣吧?”
顾辰远赏他一个白眼,语气懒得抬高:“我若是便衣,还跟你废这话?直接掏铐子省事儿。”
赵楠被噎得一愣,干笑两声掩饰尴尬,耸耸肩道,
“得,我们手里得加在一起才三张,还差一张你到别处买吧。不过……”
他话锋一转,“价钱得先谈妥。”
“价钱好说。”
顾辰远掸了掸袖口,声音不高,却透着笃定,“不仅手表票,粮票、油票、柴油机票,只要你们有,我全收。长期要,量不小。”
方明听得直嘬牙花子,打趣道:“兄弟,胃口可真不小,这是要把我们吃成穷光蛋哪?”
顾辰远笑笑,语气从容:“我常来合作社,你们稍微留心就能瞅见,算半个熟脸。”
方明一拍脑门,恍然道:“怪不得眼熟,确实撞见过好几回!”
“既然熟,那就更省事。”
顾辰远微微颔首,语气仍旧不疾不徐,“现在可以坐下来谈价了吧?”
“成,我们哥几个先合计合计。”
王刚应了一声,扭头把方明和赵楠拢到一旁,三个人脑袋碰脑袋,小声嘀咕起来。
嘀咕了不到半分钟,三个人便齐刷刷抬头。
方明代表开口,声音压得低却透着精光,
“手表票一张四块五,这是死价;其余杂票要是你长做,统统按一毛五给你,行的话咱就点票。”
顾辰远轻笑,尾音拖得老长:“一毛五?我之前从别人那里买才一毛二,你们这贵了。”
张刚和赵楠对视一眼。
方明咬了咬牙,像是割自己肉似的:“成!一毛二就一毛二,就当交个朋友,日后细水长流。”
一句话落地,买卖立刻开张。
张刚从兜里掏出个牛皮纸折,一张张票揭得比数钞票还小心。
赵楠干脆把衣角一掀,露出别在里衬的小布兜,活脱脱一个移动小柜台。
三张手表票,十三块五,先过手。
粮票六十三斤,七块五毛六;
菜票四十二斤,五块零四分;
油票三十八斤半,四块六毛二;
糖票十八斤,两块一毛六;
肉票三十一斤,三块七毛二;
肥皂票八张,九毛六;
另外还有香油票
……
算盘珠噼啪一阵,一共是五十四快九毛一。
顾辰远拍出一张大团结再补零:“行了,就按五十五算吧。”
三人眼睛同时一亮,连声道“大气”。
张刚激动得直搓手:“兄弟,以后有票我们给你留出来,别人问就说没有!”
方明笑出一脸褶子:“像你这种痛快主儿,打着灯笼都难找!那些散客,一次买几斤还讨价还价,嗓子都喊哑,费劲!”
顾小芳早就按捺不住,拽着弟弟袖子往合作社里拖:“别耗啦,姐的腿都站细了,赶紧进去挑表!”
顾辰远被拉得一个趔趄,回头朝方明抬抬下巴:“劳驾几位帮我看会儿车,里头东西别动。”
“放心去吧!”
方明拍拍车厢,“今天收成厚,我们正好打两把牌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