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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天色将暮未暮的时候,太阳悬在黛青色的山尖上,却已没了正午时分的威风。
暖融融的阳光给丰安堡那夯土贴砖的高大城墙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晕。
杨灿引着一行人马走向丰安堡包着铁皮的厚重大门。
“杨执事这座坞堡,当真是气派得很呐。”
何有真抬头望着那厚重的城墙,露出几分赞叹。
杨灿微笑道:“何执事过誉了,这都是张庄主的功劳。”
张云翊听了这诛心之语,唇角不由一抽:“建这坞堡,本是为了保一方安宁,所有物料人工都是丰安庄的百姓出力,实非云翊之功。”
何有真打了个哈哈,举步向前走去。
别看在场众人里,以豹三爷于骁豹的身份最为尊贵。
但何执事还真不用看他脸色,走个路都得让他为先。
这就像王朝里的亲王郡主,看着身份显赫,可在手握实权的宰相或是天子身边的近侍太监面前,往往也要矮上一头。
李有才故意落后了小半步,殷勤地搀着他的爱妻潘小晚。
潘小晚葱白似的手指轻轻搭在李有才的腕上,走的那叫一个袅娜如烟。
早有家丁提前跑回去报信,此时仪门处已经站了两个人。
豹子头穿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小青梅穿一身浅粉色襦裙,见了潘小晚,便立刻笑着迎上前去。
“潘夫人一路辛苦,青梅这就带您去客舍歇息,也好让您梳洗一番,缓解旅途劳顿。”
潘小晚是长房大执事的夫人,而小青梅是丰安堡内宅的二执事,论身份地位,两人其实不相上下。
可今日潘小晚是客人,小青梅作为堡内的管事,态度上便格外客气了几分。
说话间,小青梅那双杏眼忍不住溜溜儿地瞟向杨灿。
昨夜雨打芭蕉般的缠绵悱恻,仿佛还在她的骨缝里留着淡淡的酥麻味道。
看到杨灿那挺拔的身姿、俊朗的容颜,她的心头便泛起一阵甜意。
潘小晚对小青梅颔首应下,临走前却也忍不住飞快地溜了杨灿一眼。
那眼波流转之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思念与期盼。
杨灿像是没有看见一般,目不斜视,神色从容。
“诸位一路舟车劳顿,想必都累了,不如先到客厅歇息片刻,喝杯热茶解解乏。”
说罢,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何有真等人向客厅走去。
客厅位于丰安堡的中轴线上,是一座宽敞的五开间建筑。
屋顶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屋檐下挂着几盏绘着缠枝莲纹的灯笼。
此时为了举办端午宴而增设的桌椅、装饰已经全部撤去,厅内的陈设显得简洁而大气。
众人按照身份地位分宾主落座,豹子头便指挥着丫鬟们奉上热茶。
丫鬟们穿着统一的青色服饰,动作轻柔麻利。
茶杯是上好的白瓷青花盏,茶水是用丰安庄自产的春茶冲泡的,掀开杯盖,一股清新的茶香便扑鼻而来。
何有真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杨灿身上。
“老夫一路从凤凰山过来,沿途看到田间阡陌纵横,庄稼长得郁郁葱葱,一片兴旺景象。
杨执事年纪轻轻,就能把丰安庄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杨灿闻言,连忙欠了欠身,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
“何执事谬赞了,在下来了才多久。丰安庄能有今日气象,不过是仰仗阀主的信任,还有张庄主的鼎力支持罢了。”
张云翊的心头又挨了一刀。
不过他脸上依旧笑嘻嘻的面不改色,心中却在怨毒地打着主意。
等我将来扳倒杨灿,绝不让他死得痛快!
我要羞辱他,我要把今日所受的羞辱,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可一想到杨灿无妻无子,在陇右孤身一人,张云翊又不禁泄气,似乎没有可以用来拿捏他的软肋啊。
杨灿转向坐在一旁的于睿,开口问道:“于公子不是回代来城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这话问得十分自然,仿佛两人从未有过私下接触,一下子就撇清了两人的关系。
于睿从容答道:“杨执事有所不知,我前两日在丰安庄小住,其实是为了等后续一批货物的消息。
可等了几日,消息一直没到,我还以为要到下个月才能把货物凑齐,这才决定先回代来城。
谁知道刚走到铁林梁,就有家丁快马追来,说后一批货已经运到了丰安庄附近。
于是我便让驼队先走,自己折返回去接货。这不,就又来叨扰杨执事了。”
“原来如此。”
杨灿恍然,点点头笑道:“我当日就劝公子多住两天。你看,这分明就是天意要你留在丰安庄啊,呵呵……”
何有真轻轻拨着杯中的茶叶,漫不经心地问道:“于公子这次运的,都是些什么货啊?竟要劳烦公子亲自折返回来接应。”
于睿淡然答道:“也没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些从西域那边运来的药材和皮毛罢了。”
一旁的于骁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却并没有给于睿“上眼药儿”。
于睿这四车货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还没有查清楚。
若是现在就把这事儿揭出来,岂不是白白成全了大哥,还断了自己拿捏二哥的机会?
大哥是他用来吓唬二哥的“筹码”,真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他就又变成透明人了。
何有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原来只是些药材和皮毛,竟劳动于公子亲自跑一趟,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于睿淡淡一笑:“这不是前阵子刚出了劫掠山货的风波嘛。
之前,承业堂弟也是命丧马贼之手,近来不太平啊。
我若是不亲自盯着这批货,实在放心不下。”
这就是直接打他大伯的脸了,和指着鼻子说他大伯治理地方不力没什么区别。
何有真本就是倾向于阀主的大执事,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厅里的气氛不免微妙起来。
李有才一直端着茶盏,像只偷油的老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眼见气氛僵硬起来,他忙向杨灿举了举杯,笑道:“杨执事,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咱们长房的二执事呢!
什么时候有空回凤凰山走走啊,长房的众管事们都念叨着你呢。”
杨灿笑道:“再过些时日吧,秋收之前,我一定回凤凰山一趟。
不过眼下走山货的事儿还没了结,我作为地主,总得留下来陪着何执事和你李执事才成啊。”
张云翊手里抓着一把甜瓜子儿,一边笑吟吟地嗑着,一边冷眼旁观着厅内众人的互动。
这一屋子人,个个都心怀鬼胎,各有各的算计,看在他这个“鬼胎最深”的人眼里,倒觉得格外有趣。
这时,他忽然开口说道:“说起来,这走山货的人近来是愈发嚣张了,竟敢在咱们于家地界上明目张胆地活动。
依我看,他们背后要是没有能人撑腰,断不至于如此大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没准是有人穷疯了,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于睿瞟了张云翊一眼,背后有能人撑腰?这不阴不阳的,是在影射我代来城吗?
杨灿也看了张云翊一眼,什么叫有人穷疯了,虽然你搬空了细软,我也还没穷到那份儿上吧?
不过张云翊这话虽然有诱导之嫌,却说得十分隐晦,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儿来。
何有真看了看厅内众人各异的神情,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杨灿感觉一阵头疼,那种累心的感觉又来了。
这茶吃的辛苦,到了晚宴众人也是在互相试探、暗藏机锋的氛围中进行着。
好在席间这六个人不管是谁,应付起这种场面来都很得心应手。
待晚宴散了,送走客人,杨灿便把何有真、李有才让进了小厅。
小厅桌上只摆了四碟小菜:一碟琥珀色的糟鹅掌;
一碟酸爽开胃的醋菹莲藕;一碟麻油瀹葵;还有一碟焯拌紫苏,旁边摆着一坛开封的黄酒。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是为了喝酒助兴,而是要谈正事了。
果然,刚一落座,何有真就收起笑容,严肃地道:“杨庄主,关于这次贩运军器的事,还请你给我们仔细说说。”
杨灿道:“这件事,对我们丰安庄来说,其实纯属意外。
那一日,我庄上部曲长亢正阳,让他的一些亲族去天水城做生意……”
杨灿就把亢家商队的人如何被人屠杀,亢正阳激愤之下,如何带领部曲一路追杀,又如何在苍狼峡遇到有人黑吃黑的事儿说了出来。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讲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巧妙地避开了关键细节,听起来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
何有真听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目光紧紧盯着杨灿,沉声问道:“那些鲜卑人,你仔细看了吗?能不能确认他们是哪个部落的人?”
在陇右一带,鲜卑部落众多,不同部落的服饰、图腾都有差异,若是能确认部落归属,对后续调查会有很大帮助。
杨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地说道:“实不相瞒,何执事,我平日里很少和鲜卑人打交道,对他们各个部落的情况并不了解。
当时情况紧急,我只顾着劝说亢曲长离开,也没来得及仔细观察那些鲜卑人的特征,实在没办法确认他们的身份。”
何有真眯了眯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来,那些走山货的蒙面人,你就更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了?”
杨灿再次摇了摇头:“不错,不过,谁是这批山货的买主,我倒是知道了。”
“是谁?”一旁的李有才急忙问道。
“秃发部落。”
何有真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秃发部落在鲜卑诸部中实力不弱,一直盘踞在陇右以北的草原上,平日里和于阀虽有往来,却也算不上和睦。
杨灿又把秃发部落的人如何把失去山货的罪责推给拔力部落,于是两伙人双双来到丰安庄向他诘问的事说了。
何有真脸色凝重地道:“杨执事可曾得罪了他们?”
杨灿摇摇头:“他们不知发现了什么,先后不告而别了。
他们在时,杨某一直以礼相待,不曾轻慢了他们。”
何有真吁了口气,沉声道:“贩运军器一事,阀主十分重视。
这是关乎我们于阀安危的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不过……”
何有真又叮嘱道:“鲜卑买主方面,我们就不要过于追究了。”
说到这里,似乎感觉有些示弱了,何有真又道:“我们只需要查清楚谁在卖军器。
至于买家,秃发部落是么?哼!
我们只要把他们在暗中购买甲胄的消息息透露给草原诸部知道,无需我们出手,他们诸部就能斗起来,我于家坐收渔利便是。”
杨灿赞叹道:“何执事高见,阀主思虑周全,此计甚妙!
如此一来,我们不出一兵,不损一卒,就能让秃发部落焦头烂额了。
只是,那卖家……,何执事,你说……于睿公子,有没有可能……”
何有真听到“于睿公子”四个字,神情便阴晴不定起来。
李有才马上又变成了一只偷油的老鼠,端着酒杯,小口地抿着酒,眼珠乱转,耳朵却已悄悄竖起。
何有真沉默了片刻:“二爷那边么……”
杨灿道:“他今日赶了四车货来,自称是购自于凉州的药材和皮毛,但……我看他那车子颇显沉重……”
何有真的神色愈发诡异起来。
杨灿毛遂自荐道:“何执事,李执事,要不……趁他正停车于我丰安堡内,今晚我派两个高手,去一探究竟?”
何有真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看看也好,不过,一定要小心。
阀主现在也不想与代来城撕破脸,我们万万不能与二房闹翻。”
杨灿挺胸道:“两位执事放心,杨某一定查个清楚,行事自当小心!”
……
杨灿与何有真、李有才在小厅内密谈之时,于氏叔侄已各自返回客舍。
于睿刚刚沐浴完毕,于骁豹就晃晃悠悠地来了。
一见于骁豹脸上略带几分得意的笑容,于睿便戒心大起。
“三叔,有事儿?”
“子明啊,我可是你亲叔,你给我一句实在话,那车上……究竟是什么宝贝?”
于睿眉头一皱:“三叔,那是我代来城购买的一些货物,三叔为何要执着于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嘿嘿!”于骁豹冷笑一声,一撩袍子,坐了下来。
“子明啊,只怕,那几车都是军器吧?”
于睿脸色顿时一变,于骁豹看在眼里,更加得意。
“子明啊,你爹让你从西域购买利刃盾牌,你大伯知道吗?”
于睿一愣,从西域购买利刃盾牌?谁?我?
于骁豹得意地道:“要是你大伯知道了,会不会办你们父子一个私购军器,图谋不轨之罪呢?”
此时于睿已经明白过来,他这三叔压根儿没想过他那四车货就是各路人马都在寻找的那批山货。
说不定他三叔都不知道那批山货究竟是什么,所以才没有联想起来。
不管如何,至少他已明白,三叔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胡乱的猜测。
如果让他承认是代来城私购军器,那当然也是不行的。
因此于睿立即否认道:“三叔,那的确就是些皮毛,药材,三叔你想多了。”
于骁豹脸色一沉:“子明,你说实话,三叔也不是不能帮你遮掩一二。
可你要是瞒着三叔,那就是把三叔当外人了。三叔我也没办法,就只好禀报你大伯了。”
于睿一脸无奈:“三叔,我没瞒你啊,那的的确确就是皮毛药材。”
于骁豹恼怒不已,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好,你不说是吧?你三叔自有办法查个一清二楚!”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于睿看着于骁豹的背影,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成,有三叔这么盯着我,如何运走甲胄?我得找杨灿商量一下,看看如何解决此事。
杨灿这边与何有真、李有才三人商量了一个多时辰,杨灿便送二人返回客舍。
杨灿先送了何执事回屋。
至于李有才,李家有老虎,杨灿只送到门口,没敢进去。
杨灿刚刚转身离开,豹三爷就快步赶来:“杨庄主,请留步。”
杨灿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他:“于三爷,可是有事?”
于骁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杨庄主,你和两位执事在找那批山货?”
杨灿心中一动,道:“不错,难不成……三爷这里有消息?”
于骁豹“嘿嘿”一笑,低声道:“你不觉得,我那子明侄儿的四辆货车,有点蹊跷么?”
杨灿身子一颤,一枚锋利的铁牌就已抄在了手中。
于骁豹道:“豹爷我觉得,子明那四车货,来历十分可疑。
你想,如果货物很重要,他为何不在凉州等,跑来丰安等?
他等不到,都要回代来城了,却有人跑来送信,他又折回去接货。
不是重要的货物,他何必亲自折回去接货?
可这问题又绕回来了,如果重要,他为何不在凉州等?”
“呃……”
杨灿的“小刀片”都要划破于骁豹颈上的大动脉了,听他这么一说,杨灿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杀人的冲动。
“那……三爷的意思是?”
“我觉得,你可以派人去查查那几车货,现在车在你的坞堡里,你要查,难道还办不到?”
“嗯……”杨灿悄无声息地把“小刀片”插了回去。
“杨庄主,一旦查实,这对你来说,可是大功一件。”
“嗯……”
“不过,你要是查清楚了,可千万不要张扬。这里面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于骁豹叹息一声,道:“毕竟,凤凰山上那位、代来城里那位,都是我的手足兄弟、一奶同胞啊,我也不想他们撕破了面皮。
到时候,你查到了什么,就私下告诉我,我来想个办法,让我大哥二哥都有个体面的台阶下。
不过,你放心,这功劳就是你的,跑不了。我是于家三爷,没理由抢你一个外姓人的功劳。”
“多谢三爷指点!”杨灿激动地握住了于骁豹的手:“那……我就听三爷的,去查查?”
“去!马上去!”
“好嘞,那我立刻派人去,一有了消息,马上禀报三爷。”
“嗯!”
于骁豹满意地点点头,眼看着杨灿风风火火地走开,又回头往于睿所居的门口看了一眼。
“哼!臭小子,不识抬举,等我拿到真凭实据,你再不跟我这个三叔服软儿,我可当着何执事的面掀桌子了。”
于骁豹说罢,甩袖而去。
至于他方才和杨灿说的那番话……,其实直到现在,他依旧没有把于睿的那四车货跟鲜卑人正在找的山货联系起来。
但这并不妨碍他豹爷灵机一动,硬把两件他认为不相干的事儿拧在一起啊。
不这么说,杨灿怎么会积极去查?只要杨灿查清了那货的底细……
呵呵,消息对我豹爷有用就行了。
至于你杨灿山货没找到,还凭白得罪了二房,可那就不关我豹三爷的事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