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会试前夕。
虽说已过了立春,但京城的二月,寒意依旧料峭。早晚的风吹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这样的天气进考场,一呆就是七天,保暖就成了头等要紧的事,丝毫马虎不得。
而这回,操心张罗的人,则换成了师母。
自打王明远和狗娃住进了崔府,师母的照料真是细致得没话说,真拿他们当自家子侄看待。
尤其是这会试临近,师母更是把周围亲戚近几年准备过会试物品的家中长辈妯娌问了个遍,恨不得把所有的经验教训都掏出来。
“明远啊,来,再看看,还缺啥少啥不?”师母拿着一张小笺,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事项,一件件跟王明远核对。
她眉头微蹙,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担忧,“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又问了我娘家那几个嫂子,都说这会试的考棚,跟咱们家里的屋子没法比。
说是能带个小炭炉进去,可那点子炭火,顶什么用?也就是个心理安慰,暖个手都勉强。你这孩子,看着是比刚来的时候结实了些,可底子终究不算厚,万万不能冻着了。”
师母给王明远一一展示了准备好的厚实保暖衣物,此刻她又拿起一块厚实的油布。
“这是我特意让管家去找南城老字号‘万顺号’定做的,用料扎实,防水隔潮。听说贡院那考棚,年头久了,难免有缝隙。这块油布,你到时候钉在漏风的地方,能挡不少寒气。”
她又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塞到王明远手里,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
“这个,是师母我托娘家嫂子走了门路,从同仁堂那位退了的老供奉手里求来的安宫牛黄丸。狗娃之前跟我提过一嘴,说你小时候身子弱,有心悸的毛病?这可马虎不得!
考场里头,七天六夜,熬神费力,最是伤人。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觉得心口不舒服,发慌,千万别硬撑着,赶紧含一颗,或者化水喝了。
我听说前几次,就有那用功过度的举子,直接在号舍里晕过去的,还有那突发心疾的……唉,想想都吓人!咱啊,宁可考得平常些,也绝不能把身子骨搭进去!
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功名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师母说着,眼圈都有些发红,她是真把王明远当成了自家孩子疼。
王明远握着那冰凉的小瓷瓶,只觉得有股热流直往心口钻,他郑重地点头:“师母的关爱,学生……学生感激不尽!一定谨记,绝不敢逞强。”
师兄崔琰也没闲着,他虽然自己还没参加过会试,但架不住他脸皮厚、人缘好。
这几日,他可是把他那些已经在各部观政或者混了个小官身的表哥、表叔、堂哥、堂叔,以及他们的同僚好友骚扰了个遍,软磨硬泡,把会试的经验掏了个底朝天。
这会儿,他正拉着王明远,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模拟贡院的布局。
“师弟,你看啊,我都打听清楚了。贡院坐北朝南,你这号舍要是分在西边一排,特别是靠近围墙那头,下午日头偏西,阳光正好斜着晒进来,晃眼睛,你可得提前安排好答题时间!”
他又指向另一边:“要是分在东头,特别是角落里的号舍,坏了!早上太阳晒不着,阴冷阴冷的,石板地都泛凉气。你那个油布一定得铺好了,脚底下最不能受凉!还有啊,我听说……”
崔琰说得唾沫横飞,把自己听来的各种经验一字不落的全仔细叮嘱给王明远。
王明远仔细看着地上那图,心里暗暗佩服师兄的细心。这些细节,若非亲身经历或特意打听,外人绝难知晓。
他拱手道:“有劳师兄费心,这些太有用了。”
崔琰摆摆手,脸上又露出惯有的爽朗笑容:“咱哥俩客气啥!我就指望你日后高中了,以后我还能跟人吹嘘,说状元郎是我师弟呢!”
狗娃则在忙活会试时的吃食。
他知道号舍里条件有限,做饭不易,带的东西既要顶饿,还得方便入口。
这几日,他几乎长在了灶房和院子里,案板上摆满了他的成果:烘得干香有嚼劲的肉脯,切成均匀小块,用油纸包得严实;各种口味的烙饼,有咸有甜,都做得比巴掌略小,方便取用;甚至还有他试着做的、据说能快速补充力气的糖块和果仁混合物。
“三叔,你看,”狗娃拿起一块他特制的“压缩干粮”,黑红脸上满是得意。
“这个,我按你以前说的那个……嗯,‘高热量’的法子弄的,里面掺了炒面、荤油、糖饴还有捣碎的核桃仁、芝麻,吃一小块就能顶大半天饿!就是……有点硬,得慢慢嚼。”
王明远看着狗娃为他准备的这些,心里踏实又感动。
这孩子,把他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极致。
而更让王明远惊讶的,是定国公府也派人送来了东西。
就在会试前几日,国公府那位面相和气的管家又来了,这次带来的不是点心吃食,而是几个看着就很不一般的包袱。
打开一看,连见多识广的师母都微微咋舌。
里面是一件从头到脚、用料极其讲究的皮裘。那皮子处理得极好,轻薄柔软,但用手一摸,就知道保暖性能绝佳,颜色是低调的深青色,正好可以穿在举人制式的青衫里面,丝毫不起眼。
还有一件厚实挺括的披风,外面是防水的缎子,里面絮着不知什么动物的柔软绒毛,看着就暖和,白天可以披着御寒,晚上还能当被子盖。
最贴心的是一双皮质手套,五指分开,做工精细,关键是指尖部分竟然设计得异常轻薄灵活,丝毫不影响握笔写字。听管家说是用极北之地的一种小兽腹部的软皮制成,既保暖又不碍事。
另外管家还恭敬传话:“夫人特意吩咐,说王公子年幼时身子略弱,虽如今康健,但考场艰辛,非同小可,万望以身体为重。功名之事,尽力即可,切莫强撑,以致损伤根本。老爷和夫人皆盼您安然顺遂。”
话虽委婉,但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王明远心知,这自幼体弱之事定然是二哥平日里在国公爷身旁念叨,国公夫人才会知道此事,并且对他如此照拂。
他郑重谢过,收下了这份厚礼。
同时他心中也不免感叹,自己如今的身体,经过这些年调养锻炼,在一众埋头苦读、难免体弱的举子中,已算得上是康健的了。
可在家中和这些真心关爱他的人眼里,似乎永远都还是那个需要精心呵护的体弱少年。
二月初九,会试正日。
虽然天还黑沉沉的,但崔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灯笼,一辆挂着崔府标志的马车也早已备好。
师母又亲自检查了一遍考篮,确认无误,才放心让放在车上。
马车驶出崔府所在的街巷,越靠近贡院所在的区域,车马行人就越多。
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马车和轿子,像乡试时那样徒步赶考的已经很少见了。
不过这也正常,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能走到会试这一步的,家境大多都不算太差,至少雇得起一辆车。
而且,年纪特别大的举人也很少见了,毕竟会试消耗太大,年纪大了身体不仅撑不住,考中了也没几年官好做,很多人也就歇了这份心。
到达贡院街口,马车就无法前行了。
“放宽心,正常考就好。”师母最后叮嘱道,眼神里满是鼓励。
“师弟,加油!等着你的好消息!”崔琰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
“三叔,饭要记得吃,水要记得喝!”狗娃憋了半天,最后只说出这句最实在的话。
王明远重重点头,辞别众人,拎着考篮下车,汇入提着各色考篮、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之中。
天色微熹,贡院那巍峨肃穆的大门在晨曦中显出轮廓,门前兵丁肃立,气氛凝重。
一切都和乡试流程差不多,但更加严格,更加一丝不苟。
查验身份、搜检、发放座号牌……每一个环节都有官员监督,兵丁执行,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有低沉的指令声和脚步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却也透着朝廷对抡才大典的极度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