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枝意勉强敛住笑意,故作严肃道:
“就这?学识是浅薄了些,但若论投机取巧,倒也算歪打正着,接上了几分急智。”
她心下却疑窦丛生。
明德书院的夫子皆是博学大儒,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学生,何至于被这么几句歪诗气得厥过去?
秦朗一听“急智”二字,嘴角立刻翘上了天,受不得半点夸赞,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
“也不全是……那夫子的胡子跟祖父刚才一样,‘噌’地就翘起来了!然后他又气哼哼地问了我好多句!”
秦时望抖着夫子亲笔写的告状信,恨铁不成钢地念道:“巴山楚水凄凉地!”
秦朗昂着头,对答如流:“李白爱上白居易!”
“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爹身长三尺三!”
秦时望“啪”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嗡嗡作响:
“你爹是武大郎啊?信不信他马上就从山阳杀到京城来剁了你!”
“清水出芙蓉!”
“柳巷出美娘!”
“你!你这混账话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秦朗眨眨眼,一脸无辜:“听二伯父应酬回来说的。”
一旁的秦明德顿时大惊失色,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朗哥儿!这话可不经乱说!我那都是为了经商,与人交际应酬、拉拢关系时的场面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王氏和秦弄溪立刻向秦明德投去两道怨嗔的目光。
好啊,原来是这么个“经商”法!
秦时望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念出最后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
秦朗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夫子最爱大长腿!”
“就这句!就这句!”秦时望哆嗦着手指,点着信纸,痛心疾首,“这臭小子在学堂上公然诋毁夫子清誉!夫子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过去了!”
“这怎么能是诋毁?我亲眼看到夫子在春风楼摸着美娇**长腿,自下而上……”
“噗——”沈枝意再也忍不住,直接笑出了眼泪。
楚慕聿迅速举杯掩面,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耸动,显然也在极力克制笑意。
秦秋池愕然掩口,秦泽兰哭笑不得,秦弄溪则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嘀咕道:
“这傻小子……夫子没当场把他扔出书院,只是气晕过去,也算修养极好了。”
这几句诗,便是黄口小儿也能接上,秦朗竟能歪到这等地步!
秦朗自己还颇觉委屈,嘟囔道:“夫子也太瞧得起我了……这些文绉绉的酸诗,我从来就背不全,记不住嘛。”
曾太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连拍着胸口顺气:“哎哟……这……这孩子……”
秦明州扶额长叹,秦明德脸色铁青,丘氏和王氏面面相觑,皆是无奈至极。
厅内一时气氛诡异,怒意与忍俊交织。
沈枝意笑声渐歇,她凝视着秦朗那副吊儿郎当、浑不在意的模样,目光逐渐变得深邃。
若不是重生一世,见过眼前这少年后来于机巧格物、指挥用人一道上展现出的惊人天赋与专注。
恐怕她也会被此刻这番顽劣表象所欺骗。
他怎么可能真的接不上这些浅显的诗句?
他只是志不在此,心思全然不在这风花雪月之上。
无人理解,无人引导,便索性破罐破摔,用这种方式对抗所有人的期望。
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平和:
“朗哥儿,你不是记不住,你是不想记。”
“你觉得这些东西枯燥无味,束缚了你的手脚,比不上你琢磨机关,习武来得有趣,对吗?”
秦朗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内心。
从未有人……这样一眼看穿过他。
楚慕聿亦放下茶杯,眸光微动,接口道:
“投机取巧,急智应对,亦是天赋,只是用错了地方,便是荒废。”
“若用在正途,譬如军械改良、工事营造,对付敌军做将,其中所需的机变与巧思,远胜死背诗书。”
他目光扫过秦朗,“明德书院并非只教诗词歌赋,兵法谋略、算术格物,皆有大家。”
“你既不耐文诵,何不试试于此道深耕?或许别有一番天地。”
秦朗怔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那些被斥为“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喜好,头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地提及,甚至指出了可能的康庄大道。
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汹涌的情绪,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却没了之前的叛逆顶撞。
沈枝意见状,心中了然,温声道:
“既然如此,从明日起,你下学后,我来替你温习功课,诗文基础需得补上,但我也可多与你探讨些你感兴趣的格物之理。”
秦朗眼睛倏地亮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姐你会这个?”
“会一点。”
前世她监督沈星河拜师,在邱瑾大将军处旁听了不少知识,拿来教秦朗入门绰绰有余。
楚慕聿眉心一跳。
沈枝意夜里教表弟?
白日里他上值,夜里她教人。
那他何时才能与二姑娘再有新进展?
他沉吟一瞬,建议道:“楚某不才,但与秦小公子甚为投缘,诸位若是不嫌弃的话,楚某可以每日下朝回来便教导小公子课业。”
如此一来,他便能名正言顺、每日出入秦府,更有大把时光与沈枝意相处……
此话一出震惊全场。
大齐小阁老主动收徒?
不说别的,就是科考时打出座师楚慕聿的名头,这中举就十拿九稳了!
丘氏和王氏相视一眼,眼里的惊讶无法掩饰。
没想到庶出的秦朗竟然得了这份好事!
真是又艳羡又高兴。
秦时望抚着胡子的手一顿,眼神古怪地看向楚慕聿:
这小阁老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辅导功课是假,想趁机接近外孙女才是真吧?
秦明州嘴角抽了抽,默默移开视线。
权倾朝野的楚大人亲自辅导一个顽劣少年功课?这借口找得未免太不高明。
秦明德则暗自咂舌:楚大人这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唯独秦朗拎不清状况,脱口而出,“楚大人与我投缘?你刚才还一把把我按在车上揍……”
楚慕聿轻咳一声,打断他忤逆发言,解释道:
“楚某也曾领兵军中,打架时一时手重罢了,小公子心眼不会那么小吧?”
秦朗:“……倒也不是。”
就是你老人家想黏着我表姐的心思藏不住了。
他笑眯眯的挑刺,“可是我还听说,楚大人您当年殿试的文章,好像是……吊车尾堪堪过的啊?您教我?能行吗?”
沈枝意一个没忍住,别过脸去,肩头微微抖动,显然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楚慕聿俊美的脸庞瞬间僵住,一贯从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终于理解书院夫子为何会被气晕过去。
他握拳抵唇,恨不得立刻就上拳教训这个拆台的臭小子,磨牙道:
“教你,绰绰有余!”
与此同时的沈府。
沈知南捧着一卷《策论精选》,愁眉苦脸地找到正在窗前对镜自怜的沈盈袖。
“盈袖,快帮为兄看看这一段。”
他指着书中一处,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何解?先生明日要考校,我总觉得光是背诵释义不够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