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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坏账。”
最后四个字,仿佛抽干了通讯频道里所有的空气。
它们像淬毒的冰锥,穿透了层层加密的信号,精准地刺入“天秤座”舰桥内每一个人的耳膜,然后一路向下,冻结了他们的脊髓。
恐慌,一种比面对敌军舰队时更加深邃、更加无力的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瞬间席卷了整个指挥中心。
超级坏账。
这个词汇本身,就是对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那套战无不胜的商业逻辑的终极亵渎。
他们的系统,他们的信仰,他们那足以对法则发起诉讼的无上权威,其存在的基石,就是将万事万物都量化为“资产”。
可现在,他们在这笔刚刚完成的、堪称辉煌的并购案核心,挖出了一个纯粹的、绝对的、甚至能让周围一切都随之贬值的……
负数。
“撤退!立刻撤退!”
风险控制部主管,那位曾经沉稳如山的副官,此刻脸色惨白如纸。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嘶吼出这道命令,军事思维的烙印在信仰崩塌的瞬间重新占据了高地。
“所有勘探单位,立刻脱离目标!‘账簿’号,最大功率返航!”
然而,他的声音在舰桥中回荡,却无人响应。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道身影上。
赫克托。
他依旧静静地站在全息星图前,如同一尊被永恒凝固的雕塑。
那片能吞噬价值的绝对黑暗,正通过勘探艇的镜头,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投下两点微缩的、毫无生气的倒影。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理智,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席卷全舰的恐慌隔绝在外。
他没有去看那个代表着“超级坏账”的黑色球体,而是将目光缓缓移动到了旁边的另一组数据流上——那是“客户001”,也就是那头巨大巢穴本身的生命体征与情绪波动图。
在勘探队报告黑色球体存在的瞬间,那头怪物的恐惧指标,突破了系统能够计量的上限。
它在颤抖,它在哀鸣,它那混乱的意志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向它的新主人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一个字。
逃。
赫克托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评估师,”
他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令人心悸,仿佛刚才那场末日般的报告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你刚才的报告,有一个根本性的错误。”
通讯频道另一端,那位濒临崩溃的无形资产评估师猛地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什么……错误?”
“你将它定义为‘坏账’。”
赫克托的声音平稳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一个标准的会计准则错误。坏账,指的是无法收回的应收账款,它本质上,仍然是一项‘资产’,只是价值归零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了空间的阻隔,仿佛直接凝视着那个黑色球体。
“而这东西,”
他缓缓说道,“它不是资产,也不是负债。它是一个独立的会计科目。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全新的科目。”
这番话语,如同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中投下了一座镇海的巨锚。
舰桥内那几乎要沸腾的恐慌,被这股蛮不讲理的冷静强行压制了下去。
所有人,包括勘探艇内的队员,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赫克托的最终定义。
“它……”
赫克托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疯狂与顿悟的奇异光芒,那是属于赵丰年逻辑的火花,“……是‘审计成本’的具象化。”
审计成本?
这个词让所有人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任何审计行为,都需要付出成本。时间、人力、资源……这些都是成本。”
赫克托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像一位导师在阐述宇宙的终极真理,“而我们,正在进行一场针对‘存在’本身的审计。那么,我们所要面对的‘审计成本’,自然也是概念级的。”
“它的作用,不是毁灭,而是‘折旧’。它在不断消耗我们所有资产的‘价值’,就像一家工厂的机器,每时每刻都在磨损。它不是敌人,”
赫克托一字一顿地说道,“它是我们这盘生意里,必须支付的、最大的一笔……运营开销。”
这番颠覆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扭曲的解读,让所有人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看着那个能抹除存在、吞噬价值的恐怖黑洞,再也感觉不到那种源自未知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荒诞的、哭笑不得的……
肉痛。
原来我们不是要完蛋了。
我们只是在……
烧钱?
“总负责人……”
现场安全主管的声音干涩地响起,“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赫克托的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属于掠食者的、冰冷而残忍的笑容,“既然已经确认了这是一笔无法避免的开销,那当然是要想办法……把它从‘成本’,变成‘投资’。”
他猛然转身,雷厉风行的命令如同一道道电流,瞬间激活了整个僵化的指挥系统。
“风控部!立刻建立‘价值折旧’对冲模型!将我们之前诉讼获利的那块‘稳定秩序’法则碎片,投入到勘探艇周围,建立一个临时的‘价值避风港’!我要你们计算出,我们需要多大的‘安全区’,才能将这笔‘开销’维持在盈亏平衡点上!”
“评估部!停止对那个黑洞本身进行任何徒劳的估值!你们的任务,是逆向分析!我要知道,它吞噬‘价值’的速率、原理和底层逻辑!它喜欢什么样的‘价值’?它对哪种概念的‘消化效率’最高?给我把它当成一个挑食的客户来研究!”
“市场部!”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市场总监身上,“立刻联系‘客户001’,我们的子公司。告诉它,总公司已经发现了它‘恶意隐瞒核心负债’的行为。现在,给它两个选择。”
赫克托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我们立刻启动清算程序,收回对它的‘破产保护’,让它自己去面对这个‘黑洞’。”
他再伸出第二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恶魔般的光芒。
“第二,它转为污点证人,全力配合我们的‘审计’工作。将它所知道的、关于这个‘黑洞’的一切情报,全部作为‘无形资产’上交。如果情报价值足够,我们可以考虑……为它申请一笔‘坏账拨备’。”
命令下达,整个舰队的运作逻辑,再次完成了一次疯狂的跃迁。
恐惧与退缩被彻底抛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的、扭曲的、试图将宇宙间最恐怖的天灾也纳入商业版图的绝对理性。
他们不再是面对末日的受害者,而是一群发现了巨额亏损后,正绞尽脑汁试图做平账目的……
疯狂会计师。
在那片混乱巢穴的最深处,“账簿”勘探艇的队员们,看着那枚刚刚被投送过来的、散发着温暖秩序光芒的法则碎片,在他们与那个黑色球体之间,撑开了一片摇摇欲坠、却真实存在的安全空间。
那片空间之外,是能吞噬一切的价值虚空。
那片空间之内,是冰冷的、精确的、不断闪烁着数据的审计仪器。
他们看着眼前那个代表着终极负资产的黑洞,心中最后的一丝敬畏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身为“审计员”的傲慢。
他们是审计官阁下的矛与盾。
而在这个宇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审计的。
如果有,那就把它审计到有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