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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花的心情,就像是六月的天,一天一个样。
前两天还乌云密布,生怕陈兰芝那老婆子找上门来,可一连几天都风平浪静,她那颗悬着的心,就又落回了肚子里,并且开始发酵、膨胀。
高远没有再来,但厂里总能不期而遇。
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感激,而是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愧疚,又像是怜惜。
每当她的目光扫过去,他就会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耳根微微泛红。
李桂花享受极了这种感觉。
她就像一个高明的驯兽师,手里的鞭子时而落下,时而扬起,把那头名叫高远的狮子,耍得团团转。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小虎,说孩子瘦了,想吃肉了,说孩子的衣服又短了,得扯布做新的了。
她什么都不明说,只把苦楚掰开了,揉碎了,像撒胡椒面一样,一点一点地撒进高远的耳朵里。
于是,隔三差五,小虎的口袋里就会多出几颗糖,或者一个苹果。
李桂花也总能在家门口的窗台上,发现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信封,里面不多不少,刚好是几块钱和几张票。
她收得心安理得。
她觉得,自己已经把高远拿捏得死死的。
陈兰芝那个老虔婆,就算再厉害,手也伸不到高远的口袋里。
这天,李桂花哼着小曲儿,正准备去上班,迎面就撞上了陈兰芝。
“妈。”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
陈兰芝手里拎着个小瓦罐,点了点头,像是随口一问:“看你这几天心情不错,厂里发奖金了?”
“没呢。”李桂花含糊地应着,“就是……就是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有盼头是好事。”陈兰芝笑了笑,那笑容却没到眼睛里,“人活着,就怕没盼头,也没记性。”
说完,她不再看李桂花,拎着瓦罐,径直朝着柳树巷的方向走去。
李桂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老虔婆去柳树巷干什么?
一个不好的预感,像条毒蛇,缠上了她的心。
……
陈兰芝敲响了柳树巷那扇黑漆木门。
来开门的是高远,他刚起床,头发还有些乱,看到是陈兰芝,脸上露出几分意外和惊喜。
“阿姨,您怎么来了?”
“我自家做了点肉酱,给你送点尝尝,下饭。”陈兰芝把手里的瓦罐递过去,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往他脚上一扫。
高远正穿着那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
陈兰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被高远热情地请进了屋。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就是有点冷清。
“小高啊,一个人住,还习惯吧?”陈兰芝在桌边坐下,像个寻常来串门的长辈。
“挺好的,阿姨,多亏了您这院子,清净。”高远给陈兰芝倒了杯热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兰芝的目光,落在他脚上那双鞋上,像是才发现一样,“哎哟”了一声。
“这鞋穿着挺舒服吧?千层底,养脚,针脚这么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现在会做这个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高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没想到房东阿姨眼神这么尖,支吾了半天,才含糊道:“是……是一个热心的同志送的。”
“热心同志?”陈兰芝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窘迫,反而一脸赞许地点点头,“是啊,咱们这儿的人就是实诚,心眼好,看你一个大小伙子在外面不容易,都愿意搭把手。”
她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眼神里带上了几分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不过啊,小高,你是个文化人,从大城市来的,有些事可能不懂,咱们这小地方,庙小,妖风大,池子浅,王八多,人言可畏啊。”
高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陈兰芝把水杯往桌上轻轻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就说这双鞋吧,送别的,那是人情,可一双鞋,送的就不光是情分了,尤其还是送给没成家的男人,这里头的讲究,可就多了去了。”
她看着高远那张渐渐变得严肃的脸,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我老婆子多句嘴,你别不爱听,送你鞋的那个热心同志,要是没成家的小姑娘,那你收了,就得对人家负责任,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名声。可要是……要是成了家的,那你这鞋穿着,就跟踩在火炭上一样,烫脚啊!”
“这传出去,人家男人怎么想?街坊四邻怎么看?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到时候,坏的不光是她一个人的名声,连带着你这个上海来的大工程师,也得被人戳脊梁骨,说你不正经,专门招惹有夫之妇!”
这番话,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高远的心上。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只觉得李桂花可怜,觉得她日子过得苦,却从没想过,一双鞋背后,还藏着这么多他闻所未闻的规矩和危险。
招惹有夫之妇?
这顶帽子要是扣下来,别说搞技术了,他恐怕连厂里的门都进不去!
“阿姨,我……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说法。”高远的脸色发白,嘴唇都在哆嗦,“那位同志她……她就是看我一个人不容易,没有别的意思。”
“她有没有别的意思,我不知道。”陈兰芝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角,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天气,“我只知道,瓜田里,是不能弯腰提鞋的,李树下,是不能伸手正帽子的,你是文化人,这个道理,应该比我懂。”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小高啊,听阿姨一句劝,心软是好事,但不能没分寸。有些人,就像那路边的藤,你看着可怜,浇了点水,她就顺着你的裤腿往上爬,缠得你脱不了身。到时候,你想断都断不干净了。”
说完,陈兰芝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高远一个人,像根木桩似的愣在屋里。
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舒服熨帖的布鞋,此刻却真的感觉像是踩在了烧红的火炭上,一股灼人的热气,从脚底板,一路烧到了他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