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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酒喝到了夜里十一点,都没少喝。
张作霖被寿夫人扶走的,张学良也不胜酒力,回了他房间。
马龙潭真醉了,唐枭和郭松龄搀着他往外送,老爷子一再说:“儿子,回、回去之前,你得来趟家里,咱爷们没、没喝够……”
他说一次,唐枭答应一次。
他一会儿喊儿子,一会儿又喊唐枭的字振羽。
送马龙潭上了马车,唐枭又帮他盖上小棉被,看得马家的侍卫队长有些糊涂,不认识他是谁。
又听老爷一口一个儿子叫得亲热,更是惊愕不已。
侍卫们护送着马车走远了。
“走走?”郭松龄说。
“好!走走!”
夜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二人并肩而行,靴底踏在青石板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身后两队人马沉默跟随,守备旅警卫排挎着短枪,步伐整齐;第三军警卫连的人则散开些许,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西北风掠过,卷起军大衣的一角,寒意渗人。
沉默半晌,唐枭酒意渐消,开口道:“郭大哥,大帅今天什么意思?”
郭松龄没立刻回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
唐枭接过,郭松龄又拿出一个精巧的煤油打火机,打着以后用手护着,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点燃。
烟头的火星在雪夜中忽明忽暗。
“大帅很欣赏你,”郭松龄吐出一口烟,“但认干儿子这事,他不想做。”
“为什么?”唐枭有些奇怪,“他认得干儿子还少吗?张学成、汤佐辅、马得山、韩麟春……”
“正因为多,才不能轻易再认。”郭松龄笑了笑,“大帅曾对汉卿说过一句话。”
他顿了顿:“大帅说:认干儿子,就是在自己裤腰带上系绳子,该勒紧时勒紧,该放松时放松。”
唐枭依旧不解,指间的烟灰无声坠落。
郭松龄没等他追问,把话题转到了马龙潭身上:“马龙潭是什么人?大帅的结拜大哥,能文能武,想当年大帅都得让他三分!可为什么后来被调去文职?”
他冷笑起来:“位高而无实权,这才是最安全的。”
唐枭沉默,烟头烧到了指尖,浑然不觉。
郭松龄停下了脚,盯着他,声音压得更低:“马老一辈子没收过干儿子,连亲生儿子都低调得近乎隐形。现在,他收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我这条命,值钱了?”
郭松龄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止!这意味着,你站在了棋盘上,而不是被人捏在手里当棋子。”
唐枭苦笑:“无非是换了张棋盘而已,但终究还是枚棋子!”
郭松龄反问:“谁不是呢?”
寒风骤起,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沙沙作响。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远了,回头看去,远处帅府的汽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团昏黄,像浸了油的宣纸。
唐枭叹了口气:“是呀,谁不是呢?那郭大哥您呢?是車?还是马?”
郭松龄的大衣领子积了层雪,闻言伸手掸了掸,雪粒簌簌落下:“我?”
他没往下说,两人同时沉默。
不知为什么,唐枭感受到了一股生不逢时的凄凉。
这让他有些费解,这位人称‘五虎将’之一的郭副军长,位居高位,又与张大公子亦师亦友,还有什么意难平?
“餐厅走廊里,新悬了一幅字,看到了吗?”郭松龄又换了话题。
唐枭想了想,似乎有,可他没细看。
“那四个字是‘观棋不语’,下次去,记得多瞧两眼。”
观棋不语?
唐枭皱眉,他什么意思?
“这是大帅的手笔,”郭松龄仿佛看透他所想,声音压得极低,“战前写的,杨凌阁在边上磨的墨。”
凌阁,是杨宇霆的字。
风又大了,雪开始往脸上拍打。
唐枭这才发现,他们竟已走到了日本领事馆背街的阴影里,不远处,两个裹着棉袍的暗哨正往这边张望。
“该回了……”郭松龄说完转身就往回走,棉军大衣下摆扫过积雪,“唐枭,你记住了……”
寒风送来后半句呢喃,轻得像是幻觉:
“棋盘要翻的时候......”
“......保帅……未必是正确的……”
“……小心姜……”
后面的字听不清楚了。
唐枭站在原地,看着郭松龄的背影渐渐被雪幕吞噬。
守备旅警卫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摸出怀表,十一点九分十八秒,领事馆三楼某个窗口的灯光刚刚熄灭。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蜿蜒着通向大帅府。
小心姜?是姜登选吗?
应该是。
自己杀了他小舅子,能不嫉恨自己吗?
唐枭一拍脑袋,奶奶个腿儿,忘了问能不能给自己一个师长了!
回到军营,躺下后,唐枭辗转反侧睡不着,棋盘、棋子、观棋不语、保帅未必是正确的……
谁是帅?
郭松龄话里有话,他什么意思?
随手又摸出马龙潭送的那块玉牌,摩挲着。
看来这奉天城,离得越远越好!
翻身坐起,想去找陈大参谋长聊聊,想想又躺下了。
酒意上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11月15日早。
雪从昨夜开始下,到现在还没停。
唐枭推木门时有些费劲,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外面的积雪足有半尺深,雪片子扑面而来,门外站着好多人,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陈卫熊、赵木、秦川、吴铁牛、许大炮、孙华堂……二十多名军官整齐地站在雪地里,军装肩头落满了雪,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他们身后,好多列队站立的士兵,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肃穆的神情。
没有人说话,只有雪落的声音。
唐枭喉咙一阵阵发紧。
一个月前,守备旅还有三千六百余名兄弟,折损三成多。
特别是哈尔滨卫生队的那些兄弟,原本九十八个人,现在只剩下了四十九人。
“旅座,”陈卫熊上前一步,“弟兄们来送你。”
唐枭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刺痛了肺部,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哽在了喉咙里。
一幅幅战斗画面闪回在眼前……
“旅座,马备好了。”杜小山牵着唐枭的坐骑从侧面走来,打破了沉默。
这次上战场,唐枭没敢带踏雪出来,留在了响马哨家中,正所谓怀璧其罪,他一个小小的旅长,怕保护不了它。
枣红马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马蹄不安地刨着积雪。
唐枭接过缰绳,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些兄弟和他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现在却只能自己一个人去。
他也没办法,今天在大帅府举办的这场祝捷大会,只邀请了各路军军师级长官,他是唯一的旅级。
“弟兄们,”唐枭声音低沉而坚定,“等着我,等我拿回属于我们的荣誉!”
立正,右手抬起,向这群生死与共的战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雪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所有人齐刷刷地立正回礼,雪地里响起整齐的靴跟碰撞声。
唐枭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些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直腰板的兄弟们。
他们期待的不仅是荣誉,更是应有的抚恤金、医疗补给和装备补充,这是他们和那些死去兄弟应该得到的!
“驾!”
唐枭轻夹马腹,枣红马迈开步子,杜小山带着八个兄弟,跟在了身后。
雪地上留下几串深深的马蹄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