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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那边,鹤顶红张开双臂,在接受两名帅府宪兵的检查。
长官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大兵不敢动手动脚,只在她身上找出了一把杀猪刀。
这是唐枭当年从老爷岭黑风寨带出来的,这次离开观台山时,连同身上的**、纯金烟袋锅和韩苍穹的那串‘苍狼之息’,都给了她。
郭松龄摇了摇头:“这刀,可刮不干净胡子……你等一下!”
说完,他回身看向了身后的警卫营长彭振国,低声吩咐了两句,他快步离开了。
“郭将军,左右都是等,能不能让我和夫君说会儿话?”鹤顶红问。
郭松龄也没犹豫,这女人江湖上名气虽大,可身上没有武器,又是在刑场之上,这么多的宪兵和枪,翻不起什么风浪!
于是点头道:“去吧!”
鹤顶红深施一礼,转身过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郭松龄忍不住一声叹息。
自己终是没能救下周……
不对!
该叫他唐枭!
没能救得下唐枭,本就心中有愧,又听汉卿让自己来监刑,更是万般不愿。
现在看,汉卿是对的,也只有自己能为唐枭争取一点儿时间。
虽说不能活命,可哪怕刮刮胡子,和妻子说上一会话儿。
也是好的。
看着窃窃私语的夫妻二人,郭松龄想起了响马哨竣工一事,他确实没有时间去,否则真想看看那片废墟,是否真像唐枭说的那样,已经建起了一座城……
唐枭啊唐枭,是你生不逢时?
还是命不好!
这两年的军事改革,上上下下反对声很大,大帅没事找事还想敲打敲打自己和汉卿。
又赶上出兵帮卢永祥,自己一再提出相左意见,他本就恼怒。
万万没想到,此时唐枭一头撞在了枪口上!
大帅终于找到了机会!
不然土匪也好,杀人也罢,哪一样他张大帅当年没做过?
什么东震堂多少条人命,洪门大龙头惨死……这些事、这些烂人,在他张大帅眼里,屁都不是!
眼前一男一女渐渐模糊起来,浮现的是东三省巡阅使署总参议杨宇霆的那张脸。
这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张大帅的头号智囊,长期担任总参议,掌控着奉军军火和财政大权的杨宇霆。
让他郁闷的是,两个人所有立场都是反的!
对日关系:
郭松龄反日,主张摆脱日本控制。
杨宇霆却亲日,主张借日本势力扩张。
军队改革:
郭松龄整训新军,提高战斗力。
杨宇霆就维护旧派军官利益,反对改革。
内战态度:
郭松龄反对入关作战,主张保境安民。
杨宇霆却支持张作霖逐鹿中原。
权力分配:
郭松龄要求军权独立,反对杨宇霆干政。
杨宇霆把持军火、财政,用尽一切手段压制郭派。
真是以日本为父,以同胞为刍狗!
他与杨宇霆,是奉系内部新派与旧派、改革与保守、反日与亲日斗争的缩影。
这次大帅坚持要再次入关,郭松龄曾在营中写下了一幅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唐枭啊唐枭,你是为我和汉卿丢了性命!
“师长?师长?!”耳边响起了彭振国的声音。
郭松龄这才从恍惚间清醒过来。
彭振国,字毅庵,今年29岁,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郭松龄整顿奉军后不久,他被提拔为卫队营长,是郭的贴身警卫。
“师长,取过来了!”彭振国说。
他手里拿着一把老旧却十分锋利的刮刀,还有一只铁皮缸,缸子里有块‘双妹牌’剃须皂,彭振国已经往里倒了些热水,插着一只打泡沫用的猪鬃刷。
这是郭松龄在西院厢房的剃须工具。
大帅府内设有专门接待高级将领、幕僚的临时客房,位于西院,装修简朴但设施齐全。
东院则是仆役和卫兵的宿舍。
“好!”说完,郭松龄看向了前面的两个人问:“红姑娘,这是我的工具,你来还是我来?”
鹤顶红转过身一笑:“怎敢麻烦郭将军,我来吧!”
接过刮刀和铁缸,她拿着猪鬃刷开始打泡沫,一双手极稳,从容不迫。
唐枭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俏脸,眼睛里满是柔情。
刚才她说,她和二叔到了奉天后,先去找了义兄翟文选,没想到翟文选前一天的火车去了长春。
贺飞虎又带着她奔了奉天城北的白衣庵,去见了印心师太。
鹤顶红过来时,印心师太已经进了大帅府。
唐枭苦笑,自己与戴宪玉虽有一段交集,又能有什么用?
她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没保住,出家多年,如今也已经逝世,仅凭着印心师太的话,能让张作霖收回成命?
不是难,是几乎不可能!
猛地想起自己离开白衣庵时,老尼姑说过那句话:周施主,世间一切皆由缘法,往后或许再难相见,可缘分天定,不知何时何事,或许会再度羁绊……
唐枭不禁怔怔出神起来。
鹤顶红开始往他脸上涂抹泡沫,浓密的胡须渐渐被绵密的皂沫覆盖。
她一边涂抹着,一边悄声说:“如果刮完胡子还没人来喊刀下留人,我会用这把剃刀挟持郭松龄……”
“不行!”唐枭不同意,眼角扫过墙头上的机枪手,“太危险了!我死了,儿子还有娘!可如果咱俩都交代在这儿,他就成了孤儿……”
“咱不跑,制住姓郭的以后,拖延时间即可!府中有印心师太,义兄也该下火车了,这双保险总有一个会有效……”
“这么多人和枪,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唐枭,你还欠我一个婚礼,记住了!死,我也要和你一起死!咱死了,还有二叔,柱子不会成孤儿!”
“你能不能听我的?”
“不能!”
“……”
两个人轻声慢语,在远处围观的人群看来,是在说着离别的情话,哪里像生死离别。
大帅府,二进院。
这里是张作霖生活及办公的重要场所,共有正房七间,东西厢房各五间。
正面七间房是大帅的居室及办公处所,西屋东侧两间是张作霖的会客室,一般的小型会议和重要客人会谈都安排在此。
西屋最里面一间是张作霖的书房,他读书不多,但却极为推崇和重视传统文化。
书房里,张作霖打开了印心师太递过来的那封信。
雨亭吾夫如晤:
青灯古佛五载,尘缘早该断绝,本不应再以俗事相扰。
然执笔时手颤难止,墨迹斑驳处,许是菩萨怜我这点未了尘缘。
妾身将去,有一事萦怀,不得不言。
家弟当年之事,妾日夜诵经时早已悟得:夫君执掌三省,若徇私情,何以立威?只恨自己当初愚钝,竟负气出走,累得夫君这些年遣人暗中护庵,连窗下那株芍药,也是您托人栽的吧?
月前师太遣杂役唐枭来侍。此子不知妾身来历,却尽心照料。其眉目神情,恍若家弟再生,一般倔强,一般重情。阴雨备炭,咳疾守夜,纵妾无故斥责,亦无怨怼。
今晨咯血,见他转身拭泪,此情此景,恰似当年家弟护姊之态。
今妾大限将至,唯恐身后唐枭因旧事牵连,遭逢不测。故斗胆恳请夫君,念及昔日夫妻之情,若此子他日触怒虎威,望宽宥其死罪。
倘能得用,或可效犬马之劳,以报君恩。
此生缘尽,来世再续。
伏惟珍重,勿以为念。
戴宪玉绝笔
辛酉年春
看至一半时,纸张已经微抖。
看完最后一个字,张作霖眼泪滴落在了信纸上,瞬间墨迹就洇染开来。
“快……来……人!”他颤声喊道。
印心师太长舒了一口气,默念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