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兴这下子彻底瘪茄子了,三十块钱啊!搁咱这屯子,一个壮劳力累死累活干一年,满打满算也就挣个五十来块。他揣在炕席底下的油纸包,里头压着的毛票子,本打算攒够了过年的时候给张芬芳扯二尺大红布料做身新衣裳,让她过年也风光风光地。这下倒好,几脚下去全踹没了,还是为了刘寡妇那个搅家精,想想就气得后槽牙直痒痒。
他耷拉着脑袋进了屋,往日里见着张芬芳就想凑上前的热乎劲儿全没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炕沿边儿坐下,手指头抠着炕席上的破洞发呆。张芬芳回到厨房接着刷锅,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那蔫了吧唧的样儿,心里头虽也不是滋味,嘴上却不肯服软,“哐当”一声把刷好的铁锅扣在灶台上:“活该!”
收拾完厨房,张芬芳回了西屋,想补个回笼觉。昨儿夜里雷声响的跟炸山似的,墩子一直睡不踏实,一会儿往她怀里钻,一会儿又踢被子,她熬到后半夜才眯瞪了一会儿,眼下眼皮子沉得跟挂了铅似的。刚把枕头挪舒服,就听见“砰砰”两声,富兴在门外头咋呼:“媳妇儿啊,那三十块钱的事儿你可别往心里去啊!你该吃吃该喝喝,俺琢磨出招儿了,俺一会儿就扛着猎枪上山,保准能打几只肥乎乎的野鸡、蹦蹦跶跶的野兔子,然后拿到镇上去卖,要不了多久就能凑齐……”
他在门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带着股子讨好的热乎劲儿,张芬芳却听得心烦,猛地坐起来冲门外喊:“你的事儿少跟俺唠!俺没那闲心听你白话!”
门外的话音儿“咯噔”一下断了,紧接着传来一阵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听着像是往院子东边的柴房去了,透着一股子没精打采的委屈劲儿。
张芬芳仰躺在土炕上,脑瓜顶挨着糊着旧报纸的墙垛子。刚打个盹儿,就听“咔嚓”一雷声在脑瓜顶劈开,惊得她一骨碌爬起来,炕席子被蹭得“刺啦”响。外头的雨点子跟逃命似的砸在窗棂上,汇成水帘顺着房檐往下淌,跟扯了串儿珍珠帘子一样。
她急忙起身,下意识往东屋瞥了一眼,松木房门敞着道缝,炕上空落落的。富兴那挨千刀的早上说要进山打野鸡野兔子卖钱,眼下这瓢泼大雨,山路指不定泥成啥样呢!她扭头瞅墙上的挂钟,时针都快戳到十二了,铁皮钟摆“咔哒咔哒”晃悠,听得人心里发慌。
正合计着,就听院里传来“啪嚓啪嚓”的脚步声,跟踩在烂泥塘里的声一样。紧接着富兴那破锣嗓子就喊上了:“媳妇儿啊!俺可算跑儿回来了,你瞅瞅俺给你踅摸啥好物件了?”
张芬芳刚要推门去看,手都摸到门板子了,冷不丁的又缩回来,她扭身回了西屋,**往炕沿上一墩,脸当即耸拉下来。
富兴扛着猎枪“哐当”推开门,柳树枝编的笼子拿在手里晃悠,里头蹲着个雪球似的小兔崽子,大大的红眼睛像嵌了两颗玛瑙珠,巴掌大的身子直哆嗦。
“咋样?这小兔羔子长得带劲不?”富兴咧着嘴,后槽牙都露出来了,“俺追它翻过俩山包,瞅见它缩在树窠里,心想着开枪不得给崩零碎了?干脆猫腰扑上去,可算没让这小玩意儿跑了!”
张芬芳心里头跟揣了这只小兔子似的怦怦跳,这雪团儿似的小东西,红眼睛水汪汪的,咋看咋稀罕。可转念想起前世富兴干的那些事,脸又沉下来,说道:“啥破玩意儿啊,一股子臊哄哄的味儿,赶紧整走!”
富兴也不生气:“嘿嘿嘿。俺搁柴房搭个窝,喂点苞米面儿,养熟了指不定还能下崽呢!”说着他起身跑去外面,脚步踩着泥“吧唧吧唧”往柴房去了。
张芬芳抠着炕沿上剥落的红漆,嘴角扯出抹苦笑,她不是不喜欢兔子,她是怕这软乎乎的小东西,把她寒了一辈子的心给焐化了,忘了前世的恨再次重蹈覆辙。
正想着呢,柴房门“吱扭”一声开了,富兴带着一身雨气冲进屋,头发上的水珠滴在粗布褂子上,洇出片深色。“媳妇儿,俺把兔子搁柴房旮旯了,铺了干草,还找了个豁口碗盛了水。”他搓着手,像个讨糖吃的娃,“你猜咋着?那小玩意儿拿爪子扒拉俺手指头,软乎乎的,跟棉花似的!”
张芬芳低头没看他,声儿硬邦邦的:“整那没用的干啥?早晚不都是锅里的肉。”
富兴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失落,随即转了话题:“媳妇儿,饿了吧?俺去灶房整饭,今早在山里捡了一筐松蘑,炖上一锅,再熬点玉米糊糊,管保你喝得热乎!”
说完,他颠儿颠儿往灶房跑,到门口还回头瞅张芬芳一眼,那眼神跟自家养的大黄狗似的,湿漉漉的带着讨好。
屋里就剩张芬芳一人,她挪到窗边,瞅着柴房那扇破木门。门缝里透出点昏黄的光,也不知那小兔崽子咋样了。正琢磨呢,院门外突然跑进来一群人:“富兴!富兴在家不?出大事了!”
张芬芳撩开帘子一看,村长带着几个汉子顶雨跑了进来,一个个裤腿子都糊满了泥。村长抹了把脸,急得直搓手:“河套坝要塌了!石块子眼瞅着往下掉呢!”
富兴正往灶膛里塞柴火,听见喊声把柴火一扔,抗起铁锹就往外跑,路过西屋时扯着嗓子喊:“媳妇儿,你在家猫着,别出来瞎转悠!”
张芬芳的心咯噔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她光着脚丫子趿拉着个破布鞋片子,啪嗒啪嗒就往东屋跑。炕梢头那本油乎乎的阳黄历都翻出包浆了,她手指头蘸着唾沫星子猛搓,瞅见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五号那几个字,目光一紧——前世今个儿,富家村下游那山梁子跟被老天爷踹了一脚似的稀里哗啦就滑坡了。洪水呜嗷一下就灌进村子,没一会儿半拉屯子都漂在水里头。她家那破房底子地势低,浑汤儿都漫到了房檐下,土墙泡得直掉渣,差一点就要撂挑子塌架。
说起来也邪乎,前世她正搁刘寡妇家跟富兴打架呢。那犊子非要在刘寡妇家哄狗娃子玩儿,她叉着腰跟他喊:"富兴你个挨千刀的,不跟俺回家俺就搁这儿待着不走了!"
张芬芳就这么死乞白赖磨叽到后晌,因为刘寡妇家地势高,张芬芳竟然跟着躲过那场劫。可家里囤的那点苞米面、高粱米,全让洪水给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