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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伟是在傍晚被叫到镇医院的,是村西头的小卖部老板打来的:
"明伟啊,你赶紧来镇医院!王奶奶一家全进医院了,吐得跟筛糠似的!"
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味。
周明伟冲进去时,王桂芳正蜷在病床上,灰布衫沾着呕吐物,孙子小乐在她怀里抽抽搭搭;
床头的诊断书写着"有机磷中毒"。
王桂芳儿媳攥着他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明伟,你打的药......"
"不可能!"周明伟吼起来,"我喷的是低毒的敌敌畏,按说明书比例兑的!"
然而,他话音未落,李铁柱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的眼眶通红,满脸怒容,二话不说,上前揪住了周明伟的衣领。
“我娘吃了你家的豆角,我儿子也中毒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明伟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早上王桂芳偷豆角的事,她真的偷了打了药的豆角!
"不可能!"他重复着,声音发颤。
“我喷药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那些成熟的豆角,专门喷在新长出来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铁柱粗暴地打断了。
“你有什么证据?”
我家里人现在命悬一线,你倒是在这里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就在这时,村主任老陈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他拍了拍周明伟的背,语重心长地说:
“明伟啊,先别管这些了,救人要紧啊!”
他转向李铁柱,"医药费先垫着,等查清楚了责任再......"
"查啥?"李铁柱吼道,"我娘就吃了他家豆角!"
那天夜里,周明伟蹲在医院走廊的台阶上,烟蒂落了一地;
秀兰给他发消息:"李铁柱说了,不赔钱就告咱们投毒。"
周明伟像被抽了筋的牛,失魂落魄;
他找了县农技站鉴定豆角农药残留,结果显示"未检出超标有机磷"。
他又翻出买农药的发票,证明自己买的是低毒型;
可李铁柱根本不听,拍着桌子喊:
"我娘吃了你家豆角才中毒,不是你投毒是啥?"
周明伟没说话,盯着院外的月亮;
那月亮又大又圆,像块发白的面饼。
明早还要去卖豆角呢,现在倒好,钱没挣着,还得赔医药费......
调解是在村部进行的。
支书老陈抽着旱烟,烟锅子在八仙桌上敲得咚咚响:
"这事儿吧,两边都有责任。”
“周家打药没立警示牌,王桂芳偷摘没洗干净。"
“要不这样吧,各担一半责任。周家拿出两万块钱,王家自己承担两万块钱,你们看怎么样?”
张秀兰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搪瓷缸摔在地上,溅起的瓷片划破了她的脚背:
"凭啥?她偷东西还有理了?她要是没偷我家豆角,能中毒?"
"他婶子,话不能这么说。"老陈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
"王桂芳是不对,可周家的药确实没标明白。”
“再说了,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反正是没钱。"周明伟蹲在地上,声音闷得像敲破鼓。
"两万块,我得去县城工地扛三个月水泥。"
老陈眉头紧皱:
“王桂芳偷东西是错,可这事要是闹上法庭,全村人都得说你们家心狠。”
“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大家各退一步,事情不就解决了嘛。”
张秀兰坚持不肯给,据理力争;
老陈调节的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烦躁了起来:
“他们一家子现在躺在医院是事实,也没让你们多赔,就两万而已,还想咋的!”
“难道非要把事情闹大,丢人现眼!”
张秀兰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掉:
"行,我给。我这就去取存折。"
她转身往家跑,脚步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
那天夜里,张秀兰翻出压在箱底的红布包。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钞票,是她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钱,原本打算用来翻修漏雨的屋顶;
她数了又数,两万块,不多不少。
第二天清晨,周明伟揣着钱去了医院;
李铁柱接钱的时候,连数了两遍才装进口袋。
小乐趴在病床上啃馒头,见他进来,有气无力地说:
"叔叔,豆角不好吃。"
周明伟喉咙发紧,想说什么些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张秀兰是在第三天夜里出事的。
周明伟下工回家时,院门虚掩着;
堂屋的灯亮着,他喊了两声"秀兰",没人应。
推开卧室门,见她吊在房梁上,脚底下踢翻了个小板凳;
她手里攥着个红布包,里面的零钱撒了一地,沾着泥。
"秀兰!"周明伟扑过去抱她,觉得怀里轻得像片叶子;
她的脸紫青紫青的,舌头伸在外面,眼睛半睁着,好像还想看他一眼。
张秀兰的葬礼很简单,周明伟请了村里的唢呐班子,吹的是《哭长城》;
王桂芳一家没来,只派了儿媳送了幅白布,说是"心意到了"。
出殡那天,村里的人围在路边看;
有人小声说:"周家的媳妇多好的人呐,就这么没了。"
有人戳着王桂芳的脊梁骨:"偷东西偷出人命,还讹钱,遭报应了吧?"
王桂芳缩在人群最后头,花布衫洗得发白,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团;
她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小乐拽她的衣角,小声问:
"奶奶,周婶为啥上吊?"
王桂芳没说话,蹲下来给小乐擦眼泪;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孔,青一块紫一块的。
远处传来唢呐声,呜咽着,像要把人的心都扯碎;
打那以后,王桂芳一家在村里彻底抬不起头。
小乐去上学,小朋友都躲着他,喊"偷豆角的小偷";
李铁柱再也没脸去镇里卖菜,整天蹲在门口抽旱烟。
王桂芳想去邻居家借点盐,人家把门一关,装没听见;
周明伟把屋顶翻修了。
新瓦在太阳下泛着光,照得院子里的豆角架亮堂堂的;
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把豆荚摘得干干净净,装在竹筐里,盖上湿毛巾。
有人问:"明伟,还打药不?"
他摇摇头:"不打药了,再也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