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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院的招待所,确实名不虚传。
独门独院,青砖灰瓦,房间里虽然陈设简单,但一尘不染,床单被褥都散发着阳光和肥皂的清香。
这对于坐了两天两夜火车的叶凡三人来说,无异于天堂。
然而,叶凡心里清楚,招待所终究是招待所,不是家。
他想要在北京立足,首先得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一个能让柳如雪和柳如霜,安心读书,不用寄人篱下的地方。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叶凡便提着两瓶从东北带来的“黑土地”牌高度白酒和几斤野山珍,登门拜访了周怀安教授。
周教授的家,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属楼,两室一厅,屋子里堆满了书籍,显得有些拥挤。
“你小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周教授嘴上嗔怪着,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拉着叶凡坐下,像是对待自己的子侄。
叶凡说明了想在北京买个住处的想法。
“嗯,这是个正事。”周教授点了点头,“你们三个人,招待所确实不方便。不过,现在北京的房子,可不好弄。私下买卖,那是投机倒把,要被抓的。”
“我明白。”叶凡说,“所以才来请教老师,有没有什么正规的渠道?”
周教授沉吟了片刻,扶了扶眼镜:“渠道嘛,倒是有。现在国家为了吸引海外华侨和高级知识分子回国,有一个‘侨汇房’政策。用外汇,可以从国家手里,购买指定的房产。你有港商的合资公司,搞到外汇应该不难。只是……这中间的手续,很复杂。”
他起身,从一个带锁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电话本,找到一个名字。
“我给你介绍个人。市房管局的,叫钱振华。他是我一个老战友的儿子,为人还算可靠。你去找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让他按政策给你办。不过,能不能成,能买到什么样的房子,还得看运气。”
有了门路,事情就好办了一半。
第二天,叶凡便带着柳如雪姐妹,找上了门。
钱振华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对周教授介绍来的人,自然是客客气气。
他查了查手头的房源档案,面露难色。
“叶同志,不瞒您说,现在空置的房源,实在是不多。要么,是这种‘筒子楼’,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厕所,你们三个人,怕是住不惯。”
他指了指图纸上那种鸽子笼一样的建筑,柳如霜的小脸立刻就皱了起来。
“要么,就是一些老旧的四合院,产权清晰,可以出售。但是……这些院子,历史遗留问题多,里面大多还住着别的住户,要让他们搬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可以去看看吗?”叶凡问道。
“当然可以。”
在钱振华的带领下,他们先看了筒子楼,那压抑狭窄的空间,让姐妹俩刚进去就想出来。
随后,车子七拐八绕,停在了一条幽深的胡同里。
推开一扇朱漆斑驳的院门,一个豁然开朗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院子很大,正房、厢房一应俱全,中间还有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大槐树,枝繁叶茂。
虽然因为疏于打理,院子里杂草丛生,角落里堆满了杂物,但那份闹中取静的格局和韵味,让柳如雪和柳如霜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就这里了。”叶凡几乎是立刻就做了决定。
“叶同志,你先别急。”钱振华苦笑着,指了指西厢房,“这院子,还有一户人家没搬走。”
话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身材干瘦,眼神却格外锐利的老头,端着一个紫砂茶壶走了出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一脸的桀骜不驯。
“哟,钱科长,又带人来看我们家这‘凶宅’了?”老头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话里带刺,阴阳怪气的。
钱振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老孙头,跟你说多少次了,这是公家的房子,不是你家的。组织上已经给你们分了新的楼房,你们怎么还不搬?”
“搬?往哪儿搬?”叫老孙头的冷笑一声,“让我们搬去那个连转身都费劲的鸽子笼?我告诉你,钱振华,我孙玉良当年跟着首长打江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穿开裆裤呢!想让我们搬,可以!让你们局长亲自来跟我谈!”
他身后的年轻人,也跟着帮腔:“就是!我爸当年也是有功之臣,凭什么现在要受这窝囊气?这院子,我们住了二十年,就是我们的!”
钱振华被爷儿俩怼得面红耳赤,显然,这种场面,他已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叶凡算是看明白了,这是遇上钉子户了。
而且还是个有来头,自恃功高,满腹怨气的钉子户。
“老先生。”叶凡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微笑,“我们是真心喜欢这个院子,想买下来,安个家。您看,您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孙玉良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叶凡一番,看到他虽然穿着朴素,但气质沉稳,不像是普通人。
“商量?我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你这派头,不是港商就是哪个新上位的官倒吧?告诉你,别拿你们那套对付我。我孙玉良,不吃这一套!”
“爸,跟他们废什么话!”他儿子孙卫东更是不客气,直接挡在叶凡面前,“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柳如雪和柳如霜被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拉着叶凡的衣角。
钱振华连连打圆场,却没什么效果。
叶凡的笑容,丝毫未变。
他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对父子。
他注意到,孙玉良虽然嘴上强硬,但端着茶壶的手,却有轻微的颤抖,而且他的面色,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蜡黄。
而那个叫孙卫东的年轻人,看似嚣张,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焦虑和无力。
叶凡的目光落在了年轻人那双沾满油污,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上。
那不像是干普通工作的样子。
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叶凡没有再纠缠,客气地跟钱振华告辞,带着姐妹俩离开了。
“姐夫,他们太不讲理了!”回去的路上,柳如霜气呼呼地说。
“那个院子,我们是不是买不成了?”柳如雪的语气里,满是失落。
“买得成。”叶凡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而且,不出三天,他们会主动来找我们。”
接下来的两天,叶凡没有再去四合院,而是通过秦武在北京的关系网,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开始调查孙家父子的底细。
秦武的能量,确实超乎想象。
一天之后,一份详细的资料,就送到了叶凡手里。
孙玉良,果然是位老革命,战争年代受过重伤,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有严重的老胃病。
特殊时期,因为站错了队,被一撸到底,现在就是一个无职无权的闲人,心里憋着一口气。
他儿子孙卫东因为家庭原因,高中毕业后没能找到正式工作,只能在街边摆个小摊,修自行车,每天起早贪黑,收入微薄,却要撑起整个家,还要给他爸买昂贵的胃药。
房管局分给他们的新楼房,在五楼,没有电梯,以孙玉良的身体,根本爬不上去。这才是他们赖着不走的根本原因。
资料的最后,还有一条信息:孙卫东的女朋友,因为他家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和婚房,前几天,跟他吹了。
叶凡看着这份资料,笑了。
对付这种外强中干,满身都是软肋的人,用强权去压,只会适得其反。
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又能保全他那点可怜自尊的台阶。
第三天上午,叶凡没有自己出面,而是让王来福托关系从东北老家开来的那辆吉普车,停在了孙家修车摊的不远处。
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工人**的陌生人,径直走到了孙卫东面前。
“是孙卫东同志吗?”
“我是,你们是……”孙卫东一脸警惕。
“我们是东北江城机械厂的。”为首那人掏出一封介绍信,“我们厂长耿直,听一个北京的老战友说,你修车的手艺是一绝,尤其是懂各种进口变速箱。我们厂正好有一批进口设备,出了问题,想请你过去,当技术顾问。待遇好说,包吃包住,解决家属住房,每个月工资,八十块!”
“轰!”
孙卫东的大脑,嗡的一声。
江城机械厂?技术顾问?解决住房?月薪八十?!
这一个个馅饼,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一个街边修车的,何德何能……
“我们厂长说了,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有真本事,我们就要。”来人看出了他的疑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跟我们走,去火车站买票。你父亲的身体,我们也会安排最好的医生给他调理。这是我们厂长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给你父亲买点好药。”
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了孙卫东的手里。
孙卫东捏着那信封,看着那封盖着鲜红大印的介绍信,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是那个前几天来看房子的年轻人。
他没有用钱来羞辱他,也没有用权来压迫他,而是给了他一份工作,一份尊严,一个能让他挺直腰杆,养家糊口的希望。
这份恩情,比给他一座金山,还要重。
当天下午,孙玉良拄着拐杖,亲自找上了招待所。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一个房本,和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放在了叶凡面前。
“院子,是你的了。”老头说完,对着叶凡,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