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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燕园,红墙绿树,书声琅琅。
作为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柳如雪和柳如霜的入学,在清华园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这里汇聚了全国各地积压了十年的英才,每个人都像一块干透了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甘霖。
姐妹俩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生活。
柳如雪沉静,一头扎进了图书馆和课堂,她对建筑学的热爱,让她如鱼得水。
柳如霜活泼,很快就和班里的同学打成一片,还参加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
叶凡则过上了“家庭主夫”般的日子。
每天早上,他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送姐妹俩到校门口,下午再准时去接。
其余的时间,他就在家里看书,整理从江城带来的资料,或者通过周教授的关系,去一些不对外开放的资料室,查阅最新的科技文献。
他就像一个蛰伏的猎人,安静,却在悄无声息地积蓄着力量。
平静的日子,却因为一堂公开课,被打破了。
为了促进中外学术交流,学校特意邀请了一位从美国来的客座教授,名叫罗伯特·怀特,是计算机领域的专家,据说在集成电路设计方面颇有建树。
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公开课当天,能容纳五百人的大阶梯教室,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柳如雪和柳如霜也早早地去占了座。
怀特教授是个典型的美国人,金发碧眼,身材高大,言谈举止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他的课,讲的是“微型计算机的未来发展趋势”。
他讲得确实很精彩,各种前沿的概念和技术,让在场的师生听得如痴如醉。
但讲到最后,他话锋一转,屏幕上放出了一张中国当时生产的“DJS-130”小型计算机的照片。
“……当然,我知道,中国也在努力追赶。”怀特教授耸了耸肩,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但坦率地说,你们的追赶,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在追赶一辆全速前进的汽车。你们的半导体工业,基础太过薄弱。据我所知,你们甚至无法稳定量产高纯度的硅材料,不是吗?没有好的材料,就造不出好的芯片;没有好的芯片,计算机就永远只是一个笨重的铁盒子。我认为,在未来的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中国在计算机领域,都将是一个跟随者,一个模仿者,而不是一个创造者。”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教室里,刚刚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压抑。
在场的中国学生和老师,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这种当众被揭开伤疤,还被如此轻蔑地断言未来的感觉,让每个人心里都堵得慌。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却带着一丝倔强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响了起来。
“怀特教授,我不同意您的看法!”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柳如霜站了起来。
她的小脸因为激动和紧张,涨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们现在是落后,但落后不代表没有未来!我们这一代人,就是为了改变这个未来而学习的!而且,您凭什么断定,我们造不出好的材料?”
怀特教授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当面反驳他,他愣了一下,随即扶了扶眼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胆大的中国女孩。
“哦?这位年轻的小姐,难道你有什么不同的信息吗?据我所知,99.999%以上纯度的石英砂,你们目前还依赖进口,而且价格昂贵,不是吗?”
“我们……”柳如霜被问住了。她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反驳,哪里知道这些具体的数据。
她只知道,姐夫正在做的,就是这个!她相信姐夫!
就在她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她身边的柳如雪,也缓缓站了起来。
相比于妹妹的冲动,柳如雪要沉静得多。
她先是礼貌地向怀特教授鞠了一躬,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教授,您说的是过去的状况。但我想告诉您,任何一个国家,在发展的过程中,都会遇到技术瓶颈。我们承认差距,但我们更相信自己的追赶能力。就像您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一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而现在,我们建起了清华大学。事在人为,技术上的鸿沟,总有一天,会被智慧和汗水填平。我们可能需要时间,但我们绝不会永远是跟随者。”
她的话,温和而有力,像一股清泉,洗去了在场许多人心中的憋闷。
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怀特教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他没想到,自己的权威,会接连被两个小姑娘挑战。
他身边,一个三十岁左右,一直充当他翻译和助手的中国青年,立刻站了出来。
这人叫钱文斌,是本校的青年教师,据说有留洋背景,一向以怀特教授的门徒自居,在学校里也是眼高于顶。
“这位同学,请注意你的言辞。”钱文斌用一种训诫的口吻说道,“怀特教授是国际知名的专家,他的判断是基于严谨的科学数据和对全球产业的深刻洞察。空谈爱国热情,是无法造出芯片的。你们与其在这里做无谓的辩驳,不如好好学习,争取早日能看懂怀特教授的论文。”
他这番话,明着是劝解,实则是在拉偏架,话里话外,都在贬低柳如雪姐妹,抬高怀特教授。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在场学生的怒火。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有不同意见就是不虚心学习了?”
“就是!自己人还帮着外人说话,什么东西!”
教室里,顿时一片嘈杂。
怀特教授看着眼前的混乱,嘴边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Very interesting.”他看着柳如雪姐妹,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宽容,“我欣赏你们的勇气。这样吧,为了让这场讨论更有意义。下周,我们系会举办一场小型的学术研讨会。如果你们能拿出一份,哪怕只是理论上的,关于如何低成本、高效率地提纯高纯度石英砂的方案,我,罗伯特·怀特,愿意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收回我今天的话,并向你们道歉。”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们拿不出来,我也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个道理——尊重事实,尊重科学,远比空洞的口号更重要。”
说完,他便在钱文斌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柳如雪和柳如霜的身上。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学术辩论了,这是一场被架在火上的豪赌。
赌上的,是她们个人的声誉,甚至是整个清华学生的脸面。
柳如霜的腿都软了,她没想到,自己一句冲动的话,会引来这么大的风波。
她看着姐姐,眼里充满了愧疚和害怕。
柳如雪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紧紧地握着妹妹的手,手心冰凉。
她虽然相信叶凡,可那毕竟是姐夫的秘密,她怎么能……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清华园里迅速传开。
“听说了吗?有两个大一的新生,在公开课上跟美国专家叫板!”
“何止是叫板,人家专家都下战书了!让她们一周内拿出高纯度石英提纯的方案!”
“这不是开玩笑吗?那可是国家级的攻关项目,她们两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这下脸可丢大了,不仅是她们自己,连带着咱们学校都跟着蒙羞。”
一时间,流言四起。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有幸灾乐祸的。
姐妹俩走在校园里,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
钱文斌更是得意洋洋,在各种场合宣扬,说这是“不自量力”的典型,是“民科思想”在大学里的回潮,必须引以为戒。
当晚,叶凡骑着车来接她们时,一眼就看出了姐妹俩的不对劲。
“怎么了?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谁欺负你们了?”
柳如霜“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叶凡听完,没有生气,也没有担忧。
他只是停下车,看着路灯下,妻子那张写满了委屈和无助的脸,伸手,轻轻地帮她擦去眼角的泪花。
他的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哭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柳如霜都哭得打嗝了,“姐夫,你是不是气糊涂了?我们都要被人笑话死了!”
“笑话?”叶凡发动了自行车,让姐妹俩坐好,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别人送上门来,给我们搭好了舞台,还把聚光灯都打好了,我们为什么不上去唱一出好戏呢?”
他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不是要方案吗?咱们就给他一个。不但要给,还要给一个,让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