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南府衙深处,一间门窗紧闭、仅由数盏油灯照亮的密室内,气氛凝重。
阎赴背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中原舆图,目光如炬,落在肃立面前的阎玄身上。
“阎玄,南阳之役,关乎我军能否跳出四府牢笼,龙归大海,强攻硬取,代价太大,须行奇策。”
阎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目标已锁定南阳府同知,陆丙贤。”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一份薄薄的卷宗,递给阎玄。
“此乃张居正连日来汇总分析所得,陆丙贤,非清流出身,熬资历至从六品府同知,已在此位蹉跎近十载,此人长于实务,水利、农桑、城工、钱粮,皆曾涉猎,且颇有建树,然性格耿介,不擅逢迎,更兼非杨应奎、马林嫡系,故虽居副贰之位,实权有限,屡受排挤,功劳多为上官所窃,苦差黑锅却由其承担,家中清贫,门庭冷落,心中必有积怨。”
阎玄接过卷宗,快速浏览,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捕捉着关键信息。
主持疏浚白河支渠,功记于时任通判,去年督办城防加固,物料被克扣,反被申饬办事不力。
有意思。
阎赴点头。
“此人是一把钥匙,或可打开南阳坚城之门,然其久历官场,心思深沉,是真心怀怨愤可供利用,还是故作姿态引我上钩,尚未可知,此行,风险极大。”
阎玄放下卷宗,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属于优秀纵横家的自信笑容。
“大人放心,此类人物,我见过不少,郁郁不得志的能吏,其软肋无非抱负与认可二字。”
“好!”
阎赴重重一拍阎玄肩膀。
“需要什么支持,尽管开口,府库内,有前番抄没的一些古籍珍本、名家字画,你可酌情选用。”
“明白。”
数日后,南阳府。
夜色深沉,秋雨淅沥,敲打着青石板路面。
城东一处略显偏僻、门庭冷落的宅邸前,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停下。
阎玄披着斗篷,提着一个看似装着寻常土仪的礼盒,叩响了陆府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老仆睡眼惺忪,听闻来客求见自家老爷,颇有些诧异。
陆丙贤虽贵为府同知,但在南阳官场实属边缘人物,平日里门可罗雀,深夜来访更是罕见。
书房内,陆丙贤刚处理完一堆关于城墙修补、沟渠疏浚的琐碎公文,身心俱疲。
听到通报,他皱了皱眉,还是让人将访客请了进来。
阎玄步入书房,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平静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面容,丝毫不见寻常武夫的粗犷。
他并未立刻显露出任何迫人的气势,而是先行了一个标准的文士揖礼,语气温和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
“冒昧深夜叨扰,还望陆老大人海涵。”
他开口自称别号,隐去真名,声音清朗,不疾不徐。
“久闻陆老大人乃南阳府柱石,虽职居同知,然多年来勤于政务,实干为民,白河水利、农桑增产、城防修缮,桩桩件件皆利在千秋,晚生心向往之,今日途经南阳,特备些许薄礼,前来拜会,以求教益。”
说着,他将手中那个看似朴素的礼盒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并未急于打开,而是继续从容说道。
“听闻老大人雅好典籍,尤重实务之学,晚生家中偶藏有万历初年工部营缮司所刊《河防一览》残卷四册,虽非全帙,然其中于水文测量、堤坝营造之法论述颇精,另有一方旧端溪水岩砚,石质尚可,雕工朴拙,或堪研磨,些微心意,聊表敬慕之忧,绝非俗物,望老大人切勿推辞。”
陆丙贤打量着这个气质不凡的不速之客,心中疑窦丛生,淡淡开口。
“阁下深夜到访,想必不是只为送几本书吧?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阎玄微微一笑,不再绕弯子。
“陆大人快人快语,那在下便直言了,在下来自河南府。”
陆丙贤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房门。
“你是黑袍逆贼?好大的胆子!竟敢潜入府城,擅闯本官私宅!就不怕本官一声令下,将你拿下正法?”
阎玄面对威胁,神色不变,反而从容坐下。
“大人若要拿我,此刻我便已是阶下囚。”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家阎大人,只是想给陆大人,送一场真正的功劳。”
“功劳?”
陆丙贤冷笑,带着讥讽。
“尔等覆灭在即,杨督宪大军云集风陵关,不日便可踏平尔等巢穴!有何功劳可送?莫非是送本官一场擒杀贼酋的功劳?”
阎玄不接这话茬,话锋一转,忽然开始细数。
“白河水患,堤坝溃决三百丈,是陆大人您不顾病体,亲率民夫日夜抢修,保住了下游万亩良田,然上报功劳簿上,首功却是时任通判的王大人。”
“南阳大旱,饥民遍野,是陆大人您力主开仓平粜,以工代赈,疏浚了城北三条淤塞多年的河道,活人无算,然事后,知府杨大人得朝廷嘉奖,称其调度有方,牧民有术。”
“去年,朝廷加征,南阳府份额最重,是陆大人您精打细算,多方筹措,既未过度盘剥百姓,又勉强完成了上缴,然杨知府却斥您办事不力,险些误了大事。”
阎玄一条条,一桩桩,将陆丙贤这些年来做的实事、立的功劳,以及如何被上官巧取豪夺、如何被同僚排挤打压的细节,娓娓道来。
他的语气平静,却像一把把钝刀子,慢慢割开了陆丙贤心中那层包裹着屈辱和愤怒的硬壳。
陆丙贤起初还强作镇定,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这些事,都是他心底最深的刺!
他自问才干不输于人,兢兢业业几十年,却始终得不到应有的认可,只能在同知这个尴尬的位置上,做着最苦最累的活,替他人做嫁衣!
“够了!”
陆丙贤猛地打断他。
“你说这些,意欲何为?”
阎玄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
“意欲何为?只是想告诉陆大人,您为之效忠、为之呕心沥血的这个朝廷,这个官场,可曾给过您半分公正?”
阎玄笑着开口,却字字诛心。
“杨应奎、马林之辈,坐享其成,高官厚禄,而您,空有抱负和实绩,却只能在这府衙之中,处理这些修墙补路的杂务!待到黑袍军兵临城下,守城之功是马林的,抚民之功是杨应奎的,若城破,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会是谁?陆大人,您心中当真没数吗?”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丙贤心上!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官场的倾轧和黑暗,他体会得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