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的消息抵达平阳府已经过去三日。
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尽,薄雾笼罩着平阳府衙。
张居正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府衙西侧新辟出的度支司签押房。
他应阎赴之请,暂时负责协助张炼处理平阳府钱粮度支、工坊调度等民政事务。
这几日所见所闻,已让他心神不宁,但他仍是没有直接参与军务,只是在安排黑袍军的一应民务。
他刻意绕开主衙正堂,想从侧廊穿行。
刚拐过月洞门,一阵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伴随着整齐的应和声,便从前方一座独立的、挂着教导堂牌匾的院落中传来。
那声音,赫然是阎赴。
张居正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靠近院墙,透过半开的院门缝隙,向内望去。
院内,数十名身着黑袍军号衣的年轻军官,包括阎天、阎地、阎玄、阎黄等核心少年将领赫然在列,席地而坐,神情专注。
阎赴穿一身老旧的青袍,魁梧身躯站在他们面前,身姿挺拔如松。
他手中没有书卷,只有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地上划拉着。
“兄弟们。”
阎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清晰地传入张居正耳中。
“今天,咱们不讲排兵布阵,不讲刀枪火器,讲点更根本的,讲......我们黑袍军是谁?为谁而战。”
他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锐利如刀。
“有人说,我们是反贼,是流寇,是朝廷的叛逆,没错,我们反了,但,我们反的是谁?反的是那些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官,反的是那些吸干百姓骨髓的豪绅,反的是那个坐在金銮殿上修道炼丹、不管百姓死活的皇帝老子!”
“我们是谁?”
阎赴用木棍重重戳地。
“我们不是天生的反贼,我们曾经......和他们一样。”
他指向院外,仿佛指向千千万万的贫苦百姓,“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还吃不饱饭的佃户,是寒冬腊月衣不蔽体,冻死在路边的流民,是被衙役鞭打、被豪强欺辱、被官兵抢掠的......泥腿子!”
“我们拿起刀枪,不是为了当官老爷,不是为了封侯拜将,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我们的爹娘妻儿,为了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的穷苦人,能有一条活路,能吃上一口饱饭,能......挺直腰杆做人,不再被人当牲口一样踩在脚下!”
“所以。”
阎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坚毅的力量。
“我们黑袍军,不是大明的官军,不是那些喝兵血、欺百姓的兵痞,兵老爷,我们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子弟兵,是穷苦人自己的队伍。”
“记住,官兵同源,同食同袍。”
他指着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和旁边一筐杂粮馍馍。
“看看,我阎赴,吃的什么?和你们一样,羊肉野菜汤,杂粮馍馍,你们在战场上流血,我阎赴......绝不会在后方享福,袍泽同食,生死与共,这才是黑袍!”
“待民如亲。”
阎赴眼神恳切。
“我们打仗,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是去祸害他们,我们的粮草,是百姓省吃俭用供给的,我们的刀枪,是百姓一锤一锤打出来的,没有百姓,我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谁敢骚扰百姓,抢百姓一针一线,就是背叛袍泽,背叛自己的根,军法......无情。”
“为什么而战。”
阎赴振臂高呼,声音如同洪钟大吕。
“为有田分,为有肉吃,为缙绅不再骑在头上,为子孙后代......不再受我们受过的苦,为......打出一个穷苦人能堂堂正正活着的世道,此志,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为穷苦人,打天下。”
阎天第一个站起来,振臂怒吼。
“为穷苦人,打天下!”
院内所有军官,连同守卫在院门口的士兵,齐声咆哮,声震云霄,那声音中蕴含的信念和力量,让墙外的张居正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晋商乔家的管事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阎大人,阎大人,小的是乔家管事,奉东家之命,特来拜见。”
管事点头哈腰。
“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感谢阎大人对我乔家商路的照拂,这......这是三万两白银的票号,还有......还有几件稀罕的古玩字画......”
阎赴眉头一皱,看都没看那箱子,目光冰冷。
“乔管事,我记得我说过。黑袍军,不收礼,不纳贿,买卖公平,童叟无欺,该给你们的盐引、铁器专营权,一文不少,该收你们的火硝、硫磺、精铁,也按市价结算,这银子......拿回去。”
“这......这......”
管事脸色尴尬。
“阎大人,这......这是东家一点心意......交个朋友嘛......”
“朋友?”
阎赴冷笑一声。
“我阎赴的朋友,是那些在工坊里打铁的工匠,是那些在田里耕种的农夫,是那些在战场上流血的袍泽,不是用银子堆出来的,拿回去,告诉乔东家,再敢行贿,黑袍军的商路......对他永久关闭。”
管事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抬着箱子走了,临走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嗤笑和不屑。
乔家刚走不久,又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院外。
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个蒙着面纱、身姿窈窕的扬州瘦马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阎大人安好。”
妇人声音娇媚,阎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是江南周家周伯庸派来的对接人。
“我家老爷感念阎大人通商之恩,特送来两位江南佳丽,伺候阎大人起居,聊解军旅寂寞......”
阎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寒光一闪。
“周管事,请自重,我黑袍军,不兴这一套,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拼杀,我阎赴在后方纳妾享乐?成何体统,把人带走,告诉周老爷,他的铁、桐油、帆布,我按价收,他的好意......我阎赴消受不起,再有下次......合作终止。”
妇人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带着两个少女仓惶退走。
院内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