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密的沙石粒子,抽打在平阳府巍峨的城楼上。
阎赴与张居正并肩而立,俯瞰着这座在血火中重生、正焕发着奇异生机的城池。
远处工坊的烟囱冒着白烟,近处军营的操练号子声隐隐传来,街道上行人虽不多,却步履匆匆,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和希望。
“叔大。”
阎赴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低沉而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同这凛冽的寒风。
“你可知,这煌煌大明,看似庞然大物,实则早已是千疮百孔,朽木将倾?”
张居正默然。
他虽在朝堂,深知积弊深重,但阎赴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将整个王朝腐烂的肌理,一层层血淋淋地剥开在他眼前。
至少刚才阎赴和他说的那些,他已经无法反驳。
嘉靖帝的荒唐,甚至超乎他的想象。
五万两,买一根廊柱,夸张吗?
一点也不夸张!
他甚至亲眼见到过严嵩府邸,黄金打造的筷子。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严嵩只要将府中的筷子送出去,便能让边军一个军镇的将士们吃一个月的饱饭,顿顿有肉!
于是这位沉默的翰林清贵只能苦笑听着。
“你以为......只有我阎赴在造反?”
阎赴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
“错了,这大明朝,想它死的人......太多了,只不过,我是那个敢拿起刀,第一个捅破脓疮的‘蠢人’罢了。”
他目光如炬,扫过风沙中苍茫的北方。
“你看江南,丝绸之乡,鱼米之乡,那些世代簪缨的缙绅豪族,他们......早已暗中与我黑袍军勾连,盐引、铁器、火硝、硫磺......甚至粮草,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什么都敢卖,为何?”
“因为他们恨,恨朝廷的盐铁专营,恨那层层盘剥的苛捐杂税,恨那动辄抄家灭族的皇权,他们巴不得黑袍军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把朝廷的根基彻底动摇,让他们能在这乱世中,攫取更大的利益,割据一方!”
“再看东南,那些纵横四海的海商巨贾,周家、李家......他们的船队,挂着大明的旗,运的却是给我黑袍军的铁、桐油、帆布,甚至......造船工匠,为何?”
“因为朝廷禁海,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盼着黑袍军在北边闹翻天,吸引朝廷的注意,他们好趁机在海上......称王称霸,走私贩货,大发横财,我阎赴......不过是他们搅乱棋局的一枚棋子!”
“还有山西,那些富可敌国的晋商,乔家、渠家......他们的票号,他们的商路,表面上效忠朝廷,背地里......却是我黑袍军最大的物资供应商,火硝、硫磺、精铁、粮秣......只要我出得起价,他们什么都敢运,什么都能弄到,为何?”
“因为钱,因为利,朝廷的官银?层层克扣,边军的粮饷?拖欠成习,哪有和我黑袍军做生意痛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他们......早已用银子,给这大明王朝,钉上了棺材钉。”
“再看边关。”
阎赴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寒意。
“那些本该保家卫国的边军将领,总兵、参将、把总......他们在干什么?喝兵血,克扣粮饷,倒卖军械,甚至......杀良冒功,养寇自重,朝廷拨下的百万军饷,十成能有两成落到士卒手里,便是天大的恩赐,士卒冻饿而死,他们却在营帐里花天酒地,这样的兵,如何打仗?如何保境安民?他们......早已成了依附在这腐朽王朝上的蛆虫,啃噬着最后一点血肉!”
“还有那些河套的蒙古汉人部,他们夹在明廷和蒙古本部之间,受尽盘剥,为何甘冒奇险,给我送战马?”
“因为他们也恨,恨朝廷的歧视,恨蒙古台吉的压榨,他们需要盐,需要茶,需要铁器,需要活下去的希望,而我......能给他们,所以,他们宁愿把刀口,对准那个早已抛弃他们的朝廷!”
阎赴每说一句,张居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这些触目惊心的真相,这些盘根错节的背叛与贪婪,如同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本以为只是吏治**,军备废弛。
却没想到......整个王朝的根基,早已被蛀空,从江南的缙绅,到东南的海商,到山西的晋商,再到边关的将领......甚至那些被遗忘的边民......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添上最后一根稻草。
而朝廷呢......嘉靖帝还在修道炼丹,严嵩还在结党营私,仇鸾还在杀良冒功,浑然不知......末日将至。
他想要反驳,嗫嚅了许久,声音也变得很低。
“皇帝不是没有动过整肃东南世家的心思,至少朱纨就是证明......”
阎赴忽然笑了。
“朱纨?”
“这倒的确是嘉靖的手笔,可嘉靖啊,他的目光太短了......”
这一刻,阎赴背负双手,任由老旧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复河套之议上,他明知没错,偏偏不敢承担责任,冒出了权术不平衡,便往臣子身上一推,他打心底里就没有责任。”
“再说朱纨。”
阎赴转头,目光正好对上张居正的眼睛,看的这位翰林清贵眼眸一颤,没有底气。
“你难道不知道,他嘉靖整肃海运,是为了百姓公道,还是为了他自己的钱袋子?”
“这......就是大明!”
阎赴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一个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烂透了根子的王朝,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王朝,它存在的每一刻,都在制造着新的罪孽,都在吸食着万民的血肉,叔大,你告诉我,这样的朝廷,还值得你效忠吗?还值得你......用性命去维护吗?”
张居正身体晃了晃,扶住冰冷的城垛,才勉强站稳。
他望着风沙中模糊的远方,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痛苦和......幻灭,他为之奋斗半生的理想,他寄予厚望的致君尧舜,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阎赴没有再多言,带着失魂落魄的张居正,走下城楼,走向城外的黑袍军大营。
他会继续带着好友看,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终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