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宫门内外沉重的朱漆宫门缓缓开启,压抑的气氛却并未散去。大臣们鱼贯而出,彼此间眼神交换复杂至极。
几个依附严嵩的官员脚步匆匆,直奔严府方向而去,脸上带着替主分忧后的小心翼翼,也藏着事态依旧凶险的忧虑。
“首辅,此时保下仇鸾,就是保住了咱们在军中的一条路!”
彼时,一个严党骨干擦着冷汗低声道。
“哼。”
另一人冷笑。
“仇鸾那莽夫,蠢归蠢,但他这败仗,未必全是坏事,陕北这烂摊子越烂,才显得咱们首辅这定海神针越重要!只要圣眷在......”
另一边,徐阶等清流重臣们走得稍慢。
彼此眼神交汇间,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以及对未来的深深不安。
“您看今日......”
一位与徐阶交好的侍郎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仇鸾竟然两败于吴堡,那阎赴......起事不过数月?从一介县令到如今能连挫王师......”
徐阶步履沉稳,面色依旧如古井无波,但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地方官员无能,苛政猛于虎,逼民为贼,贼,本就难剿,然这阎赴之发展......”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几分,几乎淹没在寒风中。
“聚民之速,破敌之锐,恐非寻常草莽可比。两战打掉了仇鸾的精气神,也打塌了朝廷在陕的根基,此獠已成心腹大患。”
旁边一位老臣忧心忡忡。
“严分宜力保仇鸾,包藏祸心啊,他们巴不得这火越烧越旺,才方便他们上下其手,这局面,恐将糜烂。”
徐阶目光深远地望着巍峨的宫城,缓缓道。
“心腹大患,未必不在其侧,局势混沌,未始不是,某些人眼中之机。”
他不再明言,但意思已很明白。
严党想借贼势固位专权。
那么他徐阶,未尝不能借这浑水,积蓄力量,静待良机。
驱虎吞狼,谁是虎?谁是狼?
朝堂的棋局,在陕北的硝烟中,骤然变得更加诡异莫测。
每个人都在盘算,在等待,准备从这即将倾颓的帝国朽木上,狠狠撕下属于自己的一块血肉。
陕北,吴堡前线。
寒风卷起黄土,拍打着临时搭起的草棚茅屋。
空气中还残留着大战后的焦糊味和血腥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茫然四顾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恐惧。
几千百姓,裹着褴褛的衣衫,拖家带口,瑟缩在背风的角落。
阎赴的身影出现在营地边缘的高坡上。他没有披甲,只穿着厚实的青色短衣,脸上沾着泥土,连日奔波指挥留下的疲惫刻在眼底,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目光如同点亮的篝火,扫过下面每一张惶恐憔悴的脸。
“乡亲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借着风势传开,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和低低的啜泣。
“仗,打完了,官军的两波扑杀,被我们顶住了。”
人群有了些微骚动,许多人抬起头,看向他。
“鹰嘴崖,官军死伤千百。”
阎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吴堡夜袭,咱们烧光了他的粮草,逼得他前队溃散自相践踏,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他伸手指向远方官军大营的方向。
“仇鸾败了,是咱们的力强,也是这大明朝的气数,他败了,不敢报真数,只敢说些屁话骗他京城的主子,可咱们心里都清楚,这大明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迷茫的脸孔,声音沉下去,却更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寒意。
“你们以为,就一个仇鸾,就一支朝廷派来的先锋,不!”
阎赴斩钉截铁。
“这世道乱了,边镇那些总兵老爷们,看着仇鸾摔了个跟头,想的是什么,是害怕朝廷责罚?他们想的是趁机,怎么克扣更多的军饷!”
“怎么把那些仓库里堆得快生锈的破铜烂铁,高价卖给我们这样的贼寇,怎么借着我们的名头,去向朝廷要更多的粮饷、更大的权力。”
人群彻底安静了,连风声似乎都小了些,所有人都在努力消化这闻所未闻的道理。
“再看看东南!”
“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豪商,海贸生意日进斗金,他们会真的心向朝廷?”
“他们巴不得天下更乱点,水路更不畅点。”
“好让他们囤积居奇,在黑市里把粮食、盐巴、布匹卖出天价,甚至悄悄把一些多余的物资,运到需要它的地方,比如陕北,他们是在赚钱,也是在投资,在烧这大明朝最后一点家底灶里的冷灶。”
“还有那些散在各地的龙子龙孙、藩王宗室。”
“平日里只知道食民脂、剥民膏、鱼肉地方!如今天下动荡,他们的眼睛亮着呢,朝廷要是彻底败了,他们会不会是第一个扯旗自立、喊着清君侧出来抢龙椅的?”
阎赴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战后的短暂喘息。
这世道,根本没有退路。
不跟着眼前这个敢捅破天的知县杀出来,就只能被无数双贪婪的手撕碎,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就在这时,营地另一边传来了浓郁的肉香。
十几个巨大的铁锅被支起,底下柴火烧得正旺,大块的羊肉在热汤里翻滚沉浮,发出**的咕嘟咕嘟声响。
这是阎赴让人宰了缴获官军遗弃的羊。
负责分汤的几个黑袍军老卒,拿着勺子敲打着锅沿,大声吆喝。
“散开点,散开点,人人有份!”
“阎大人说了,活着,就是功劳,喝了这碗热汤,暖暖身子骨!”
“娃娃们,排好队,小心烫嘴!”
香气如同带着魔力的线,瞬间勾住了所有人的胃,也冲散了些许令人窒息的沉重。
疲惫饥饿的百姓,尤其是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眼睛发亮地围了过去。
阎赴舀了一大碗汤,自己也狠狠地吹了口气,然后灌下一大口。
滚烫浓香的汤顺着喉咙下去,火烧火燎的饿感稍缓。
“都给我听好了。”
阎赴抹了下嘴,声音再次响彻营地,这次带着一种野草般的生机与狠劲。
“肉,今天有,明天不一定,但活下去的路,就在脚下。”
“谁想喝下顿的汤,想让你娃吃上饱饭,就别怂,这天下,乱了,咱吴堡这点人,就是火种。”
他举起手中那半碗肉汤,指向天际灰暗的云层和远处连绵的山塬,声音如同破土的春雷。
“今天喝了这碗汤的人,都记着。”
“外面,有的是虎狼,有的是等着吃人肉的秃鹫,想活,就得比他们更狠。”
“仇鸾?他只是第一个撞上咱们钉子的,下一个,不管是谁想从咱们这里撕肉吃......”
阎赴眼中寒光一闪,将半碗残汤一饮而尽,用力把空碗砸在地上!
“砰!”
“咱们就是那石头碗,磕碎那些高高在上大老爷们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