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媳妇要给父亲短些鸡蛋羹。
梁金涛咧嘴笑了。
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爹那份早送过去了,掺了党参须子熬的。"
罐口封着干荷叶,是去年晒秋时存下的。
赵秀芬突然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他在堂屋翻腾腌菜坛子,原来是在找自己从娘家拿来的参须。
鸡窝里突然炸起扑棱声。
梁金涛拍腿叫了声“糟”,慌慌张张往外跑。
赵秀芬捧着碗追到门口,看见他正蹲在榆树下给昨晚上二嫂送来的两只鸡拌食。
麦麸里掺了剁碎的野苜蓿,最上头撒着层碾碎的鸡蛋壳。
这还是婆婆妈在的时候,教的土方子,说能让母鸡多下蛋。
寒风卷着炊烟掠过屋檐。
赵秀芬望着梁金涛佝偻的脊背,突然发现他棉袄后襟裂了道三寸长的口子。
针脚歪歪扭扭的补丁,线头还拖着半截麦草茎。
那是自己昨晚临睡前缝补的。
因为舍不得用电,凑着煤油灯做的。
一定是他早起添炕的时候被草叉勾破的。
蛋羹在舌尖化开时,赵秀芬尝到了久违的腥甜。
最后一滴滑进喉咙时,她突然想起今儿是祭灶的日子。
往年不是婆婆妈再就是公爹操心收拾,近两年一直都是自己在操心。
至于梁金涛,哪会记得灶王爷嘴角该抹几分糖霜。
赵秀芬推开厨房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往年这时候,门缝里该窜出股裹着煤灰的冷气,可今日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她险些跌了碗。
煤油灯芯爆出个灯花,照亮了青砖灶台——那砖缝里嵌着的陈年污垢竟全不见了,露出原本的蟹壳青色。
灶王爷画像新糊了层窗户纸。
被烟熏黑的"东厨司命"匾额下,五供摆得比村长家娶媳妇还齐整:
国光苹果上的淡红色朝南,供销社包点心的红纸抚得平平展展,三块灶干粮摞成宝塔状,每层中间还垫着油纸。
祭灶神,灶干粮是主角,当仁不让的C位。
最让赵秀芬心惊的是那碟蛋羹。
边缘切得方方正正,定是用纳鞋底的直尺比着切的。
眼神扫过干干净净的窗台,看见了一些茶叶和一点点包谷面。
她稍稍愣了一下,没多想。
直到发现了放在草料、豌豆饼中间的小小的纸马后。
赵秀芬怎么都不记得。
从小到大,无论是四金龙乡的娘家,还是四十八军户乡峡口村的婆家。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有“献祭”纸**讲究。
有心去问问自己男人。
转念又一想。
灶神“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都骑着高头大马。
梁金涛这么做,应该也没有错。
此刻。
梁金涛正坐在堂屋火炉子跟前吃早饭的,知道媳妇去厨房了,很为自己的“杰作”偷偷高兴了一会儿。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
自己的“无心之举”——纸马,还有洒在窗台上的茶叶和包谷面。
竟然让媳妇搜肠刮肚了一阵子。
前世到了香江后。
他渐渐入乡随俗,习惯了在腊月二十三祭灶神的时候。
将纸扎的马和草料一起烧掉,象征着送灶神上天。
在厨房门口或窗边撒一些茶叶、米等,意为给灶神的马吃。
纸扎**手艺倒是没忘,就是时间不赶巧,梁金涛就剪了一个。
家里哪有米呀,就用包谷面代替了。
至于香江部分人遵循的“官三民四”的说法。
即官府在腊月二十三祭灶神,一般百姓在腊月二十四祭灶神的讲究。
梁家叔侄梁树旺和梁金涛嗤之以鼻。
赵秀芬手指抚过水缸沿,冰碴子刮手的触感消失了。
踮脚看缸底,去年沉底的泥沙被捞得干干净净,映着灯影能照见自己发颤的睫毛。
往年结着冰瘤子的腌菜坛,此刻裹着干稻草蹲在墙角,坛口封泥的裂缝里还嵌着几粒新炒的粗盐。
最奇的是灶洞。
赵秀芬举灯凑近,只见炉箅子擦得能照人,煤渣灰清得半粒不剩。
灶眼四周糊着层新和的黄泥,泥里掺着切碎的麦秸。
这方法还是婆婆妈在世的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说是封灶眼不漏气。
手法有些笨拙,一看就是“偷师”公爹的手艺。
她突然想起迷迷糊糊听见的捣杵声,原以为在做梦,原来是梁金涛摸黑在和泥。
供桌前凝着滩水渍。
赵秀芬蹲下身,指尖沾了沾放在鼻下——竟是掺了洋糖的糖水!
记得进门第一年,公爹祭灶,顶多用洋糖在供碟上摆个“寿”字。
这滩糖水正对着灶王爷画像的嘴唇,把“上天言好事”的“好”字润得格外饱满。
泪水砸在青砖上时,赵秀芬听见院门咣当响。
她慌慌张张用袖口抹脸,却见梁金涛在棚子下面收拾铁锨,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
那铁锨头明晃晃的,分明是蘸着盐水磨过的——去年开春挖水渠时都不见他这般仔细。
灶台上突然腾起缕青烟,赵秀芬转身看见供香燃到了“廿三”刻度。
赵秀芬记起来,娘家妈和婆婆妈都说过,祭灶香过不得午时三刻。
她忙捻起块灶糖,却发现糖块背面刻着细密的齿痕——是梁金涛用篾刀雕的莲花纹,糖渣还粘在案板缝里。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供碟时。
赵秀芬突然发现蛋羹碟子下压着张烟盒纸。
翻过来是龙飞凤舞的字迹:“灶爷灶奶奶:今年糖管够,烦请您二位把‘梁金涛改过自新"这话,当着满天神佛,在凌霄殿上说响亮点。”
纸背面还画着个拱手作揖的小人,
小人的头上还戴着一个“棉帽”。
赵秀芬看着看着,不禁莞尔。
随即又热泪滚滚而下,重重地砸在棉鞋上,砸在厨房的地面上。
刚才冒起的“他啥时候学会的这一手好字”的奇怪想法,也就忘到了脑后。
“媳妇,我出去一会儿。你就在家待着,哪都别乱跑。”
院子里。
不知自己再次侥幸躲过一“劫”的梁金涛提着铁锨,冲厨房说了一声,就要出门。
前世的书写习惯。
让他早上在给灶神写那些话的时候,忘记了藏拙。